摘选:人民共和国的城市生活

中国共产党1949年夺取了政权以后,它就从一个控制全国广大农村地区的运动而形成了中央政府,不得不处理城市中纷繁复杂的各种问题。当然,中国新一代领导人并非是农村乡巴佬:在1927年揭竿而起之前,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曾有过城市生活的体验。尽管如此,把城市纳入新政府的规划之中也不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因为这些城市不仅曾是中国国民党的统治中心,而且也是上个世纪外国势力在中国影响和渗透的焦点。由于城市具有世界主义特征,这就很难把它们改造过来,使之适应中国新统治者的民粹主义思想。当时,一些城市精英和外国人都自命不凡地认为他们的地位不会受到任何威胁,因为中国共产党人既不会经营发电站,也不精通对外贸易之道,更无法处理城市生活的其他方方面面的复杂问题。中国共产党人不依靠他们依靠谁呢?

事实证明,这种狂妄自大的估计是大错特错了。中国共产党人试图从根本上改造城市机构和社会生活。改造城市的记录说明,共产党人的努力有成功亦有失败。在短时期内,新政府的成就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克服了许多似乎是难以克服的困难,改变了不少不可改变的行为方式。但是,在长时期内,管理中国城市生活的困难又带来了诸多新的问题和危机,单凭组织技巧和追求理想的热情不足以解决这些问题。在以后城市发展过程中,民众早期那种好感逐渐烟消云散,当市民们回顾以往三十多年的历史的时候,留下来的是耿耿于怀的惆怅和失意。

想把剧烈的社会变化给人类所带来的影响表述得一清二楚,恐非易事,尤其在当代中国问题上更是如此。人们的感觉往往会囿于主观王国之内,对过去发生事件的记忆也常常是模糊不清,甚至面目皆非。多数可资参考的材料也难免存有偏见或缺乏典型性。而且,城市情况又千姿百态,各不相同。身居北京和上海的人,其经历就与在广东和重庆的人不同;城市居民和县城及城镇相比,悬殊就更大了。知识分子在观察问题时的角度与干部、工人、学生和士兵不一样;有海外关系的人、基督徒、穆斯林、经过长征的老战士和家庭主妇的经历也不可与其他的城市居民相提并论。此外,由于1949年以后的中国政策多变,又搞了一次又一次政治运动,许多人遭受打击,这些人的经历也千差万别——在校学生,或是在不同的时期刚刚踏上工作岗位,或是分别了一两年的人,也往往有着迥异的生活经历。因此,一般的叙述(像本文一样)是不可能全面详实地介绍这色彩斑斓的城市生活的。但是可以讨论一下中国人城市生活的总的趋势和印象,把焦点对准大城市,偶尔也看看城市社团的各种反应。本章是描述群众感情的,重点不在于介绍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和城市精英们的反应,而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从“老百姓”的观点来看待这些事件,换言之,从城市平民,如工人、店员、学生、技术人员等其他普通居民的角度来观察中国城市的历史的变迁。[1]

中国共产党人并不满足于就城市来管理城市。虽然多年来有过几次重要起伏,但城市某些总的方向和政策仍清晰可辨。中国的城市看上去具有许多消极的特征:它们建立在资本主义的财产关系和市场交换基础之上;刺眼的不平等、惊人的浪费、贫困、乞丐、失业以及贫民窟恶劣的居住条件;极易爆发无法控制的通货膨胀;富裕家庭的孩子在受教育和其他方面享受种种特权;外国势力和文化影响高度集中;城市官僚专横腐败,对平民的需要麻木不仁;犯罪、卖淫、吸毒以及黑社会敲诈勒索猖獗;城市不关心农村的需求;到处充斥着实利主义、玩世不恭和异化了的人们。

中国共产党决心从根本上改变中国城市的特征,而不单纯是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转变的问题。中国新的领导人想摆脱上述种种城市罪恶,重建新型的城市——稳定的、生产性的、平等的、斯巴达式的(艰苦朴素的)、具有高度组织性的、各行各业紧密结合的、经济上可靠的地方;减少犯罪、腐败、失业和其他城市顽疾。他们还期望调整城市发展方向,为农村地区服务,缩小“城乡差别”。这些努力就意味着限制城市化的发展,特别要控制大城市,主要是沿海城市的发展;同时,鼓励内地的小型和中等城市的发展。[2]

中国新的领导人希望实现这些目标的进步过程,能造就一代参与奋斗、有忍耐性、乐观和勇于牺牲,为改变国家面貌作出贡献的公民。对中国城市社会的主要特征评估尽管是否定的,但如将中国共产党简单说成是“反城市”的就十分错误了。中国共产党的精英们承认中国城市具有双重性——它是许多社会罪恶的中心,同时也是未来经济和技术进步必不可少的中心。打个比喻吧,他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避免宰杀“会生金蛋的鹅”,而使之成为社会主义的天鹅。如上所说,尽管取得了开始的胜利,改造、利用和控制中国的城市仍非易事。

早期年代,1949—1956年
由于过去国民党统治最后几年城市的秩序普遍混乱,因而(共产党)巩固对城市地区的控制和赢得民众支持的工作比预期的要顺利一些。下面的事人所皆知——(国民党)官方腐败、昏庸无能、野蛮残暴、通货膨胀失去控制、犯罪和其他乌烟瘴气的混乱情况,所有这一切便把国民党因抗日战争胜利而获得的“天子”般的特权扫得荡然无存。从1948年中国共产党进入城市起,城市里人的态度很不统一,但总的来说是希望有个改变和改进。多数国民党的忠实拥护者、许多相信他们将失去一切的人和有能力逃跑的人纷纷到了台湾、香港或海外其他地方。一些财产较少办法不多的市民则逃往山中避难,他们害怕新的统治者——谣传说中国共产党实行共妻、破坏家庭、强迫穆斯林吃猪肉和其他骇人听闻的暴行。另外一方面,一些市民,特别是学生和激进的知识分子,则急切地等待着机会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到来。然而,大多数市民不愿意走极端,他们怀着无可奈何和等一等看一看的态度期待着新统治者带来的变化。许多人觉得,新的统治者不可能比国民党还差劲。即便是如此,他们也还是担心,不知未来的变化将对他们和他们亲人产生何种影响。当中国人民解放军开始进城的时候,一般的反应是锁上大门,关上窗户,把传家之宝埋在地下,他们认为一场掠夺怕是在劫难逃。许多市民从紧掩的窗户缝里偷偷向外窥视那些进城的军队。一两天后,一些人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走出去,他们看到了外面的变化,感到了安全。

在短暂的恐惧之后,中国的市民们对眼中看到的一切的初步反应几乎完全一致:喜出望外。中国人民解放军显然训练其部队在进城时,给市民留下良好印象,特别是在夺取大城市时更小心谨慎。市民们对已经被打败的国民党军队蛮横无理和缺乏纪律的行为已司空见惯,现发现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展现出一个崭新的形象。在这个时期,到处充满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轶事和看到解放军战士彬彬有礼地问路,帮助市民干家务活,不要市民送给他们食品或其他物品,拿了也要付钱给市民,个个还是干体力活的能手,市民们充满了感激之情。甚至一位在中国待了23年,后被囚禁又驱逐出境的坚决反共的美国牧师在谈到这一时期时说:“这是我所看到的最好和最有组织纪律性的军队。”[3]然而,市民对解放军的反应不是完全一样都深怀敬意,几乎与此同时,有关挖苦农村招来的“乡巴佬”士兵故事也开始流传起来。其中最有趣的一个笑话是讲一位士兵把西式抽水马桶当成洗米设施,结果一下把自己的口粮冲跑了。的确,农民出身的士兵与他们所处的城市环境形成的反差很大,以至于一位在中国最大的国际化大都市的记者把这种现象比喻为“火星人在上海”。[4]这些故事和谣传大概能帮助人们了解占领军是用心善良的,即使是一帮质朴的士兵。

由于中国共产党接管城市采取了其他措施,所以城市过渡得以顺利完成。尤其重要的是初期在“新民主”的口号下,推行了宽大政策。尽管国民党到处散布谣言,说在城市里的大街小巷到处是新政府的牺牲者流下的血迹,但是中国共产党一再使平民大众相信,只有一些组织,特别是与国民党要害人物有直接联系的组织才会成为专政的对象,广大民众在新社会都能各得其所。开始,这些允诺似乎是兑现了,尤其是在大城市里,很多非共产党著名人士和一些有名的国民党告密者以及其他敌对的人物都得到了宽恕。当然,后来这种宽大政策逐渐消失,但此时中国共产党控制的整个城市地区业已得到了巩固。

对新政权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人们从亲身参加的种种似懂非懂的新鲜事物中所得到的感受。当时,几乎所有的大学生、知识分子和骨干企业的工人开始投身到一系列新奇的活动中去。频繁的会议、政治学习、定额的体力劳动和运动动员大会——这便是新政权的特点和标志。人们被迫去熟悉那些他们原本非常陌生的哲学家及其思想——不仅有马克思、恩格斯,而且还有康德和黑格尔。他们被组织在一起,讨论进化理论,接受人是由类人猿进化而来(对于学生和知识分子来说不是新观点,但对于大多数市民来说就很有点振聋发聩了)的观念。这时,有一系列的成语和政治术语必须得掌握。满怀激情的学生们掀起写日记的时尚,将自己的思想记录下来。年轻人,特别是参加示威和游行的年轻人,学会并且表演表达丰收喜悦的“秧歌舞”成为时髦之举。曾经一段时期,他们站在平房顶上富有激情地宣讲最新事态和报道新闻。

各种各样的活动都在等待愿意的人去参加。1949年新加入的人被组成“南下工作队”,开赴南方,和中国人民解放军一道进入其他城市,帮助建立起当地政权。学生和其他人组织起来,投入清理城市阴沟、整修贫民窟地区、修理河道防护堤岸和其他改善城市环境活动的热潮中。随后,大批高等院校学生、知识分子和其他人奔赴指定的农村,在工作队干部们的带领下,用数周的时间去视察农村土地改革进行的情况(工作队干部也是比他们早一点响应号召的人)。有组织的市民们同通货膨胀展开斗争,他们在全市动员积极购买公债,警惕投机商人。与此同时,戏剧团也组织起来,演出揭露旧的婚姻传统弊端的短喜剧,帮助宣传新的1950年婚姻法。还有一些人参加了扫盲队,教他们的邻居学文化。1950年底中国参与朝鲜战争后,又开展了一系列的类似活动——卖公债、给在前线的战士写信交“笔友”、组织戏剧团到工厂和矿山巡回演出爱国短剧。在这期间,甚至连和尚和尼姑都被动员起来,加人了爱国游行的行列,有趣的是人们发现他们在行进的队伍中,出现了与整个气氛不协调的场面。

对这突如其来的各种新的活动,反应不尽相同。有人怀疑许多活动是否有价值,例如,这几年学生花费了大量的时间走出教室而没有能在学校里学习更多的东西。还有一些新活动,引起了朋友间和家庭里相当激烈的冲突。例如,一些父母得知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女儿)想加入南下工作队或是解放军后,感到非常着急甚至气愤。还有一些家长在儿女们用新的婚姻政策来反对他们包办的婚姻时,感到难以接受,沮丧至极。

并非所有的变化都受欢迎。例如,官方决定,所有的狗必须从市区内消灭,随之派出专人在大街上见狗就杀,使得狗的主人苦恼不已,而当局并没有对此作出令人满意的解释。[5]一出控诉人民痛苦生活的革命剧《白毛女》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无论在哪里上演都是人山人海,但是在这期间上演的一些改编过的传统剧目,则遭到人们的反对。德克·博德曾记下了在北京期间的头一年第一次演出传统剧时的情景,观众高喊着“清除封建制度的残余”并拒绝离开剧院,当一位官方发言人出来安抚他们的时候,观众向他扔西瓜籽。[6]起码在开始,许多市民发现接受新的行为方式对他们来说很困难——积极参与而不是避开政治;直率地对他人提出批评而不是把冲突隐藏在和谐的表象之下等等。

另一方面,许多市民发现这些新活动非常有益,令人振奋。对学生、年轻的干部和一些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市民来说尤其如此。威廉·休厄尔还描述了当时参加一项世俗的甚至是卑下的——城市阴沟清理——工作时所产生的兴奋情绪:“这是一个难以忘怀的日子:一起干活时的兴奋、充满了成就感、喧闹声和色彩纷呈。”[7]休厄尔还叙述了他在四川教书时的一件事:当大学里的工人和服务人员与全体教师和管理人员在一起讨论政治和学校管理问题并参与决策时,他们表现出极大的满足。他写道,玩麻将的人、爱唠叨的老太婆和学校里看大门的人都在新的政治活动中成为极富热情的参加者。他发现,“新生活道路所产生的一个出人意料的后果,是它给本毫无色彩的生活带来了欢乐”。[8]

新政府所造成的积极印象,不单是它发动人民参与了众多的新的活动,而且还有其他的因素。特别是新政府办事时说话算话和效率很高给人以深刻印象。在中国社会长期存在而成了慢性病的一些问题迅速得到了控制和消灭——吸鸦片、乞丐、卖淫、扒手、秘密社团敲诈勒索等等。处理这些问题所使用的战术是一个模式。首先,在一个时期内宣布宽大政策,使那些沾有上述恶习的人到当局自首并表示悔过。经过一段时间的政治学习和相互揭发,当局认为已获得了他们足够的证据时,便会突然禁止他们进行的活动。乞丐和娼妓被集合起来分配去作“诚实的劳动者”或是被送回乡下老家。如果再有人因参加已禁止的活动被抓获,他们就会遭到逮捕和监禁,负隅顽抗者将被处死以警示后人。在一二年内,这种战术曾带来了巨大变化。

政府的效率在其他许多方面也显而易见。对新政府如何管理复杂的城市持怀疑态度的人,很快便发现电、煤、粮食和其他生活必需品的供应比过去都更有保证。通货膨胀似乎难以克服,但是到了1951年,尽管中国参加了朝鲜战争,通货膨胀也已得到了控制。在大城市,一些贫民窟得到了修整,新的工人公寓楼开始拔地而起,有效的城市管理环境开始形成。针对“压榨”(轻微的行贿受贿)而开展的战役揭开了序幕,要求收据的规定和强有力的检查制度迅速改变了过去的交易方式。那位英国观察家评论上海政权更迭之初所产生的影响时说(也许有些夸张):“在上海,5月24日你可以向任何人行贿,但在5月26日你就不能贿赂任何人了——一百多年来这恐怕还是第一次。”[9]强制性规定百货商场的收费标准和严令禁止收小费也同样有效。就连被观察家称之为中国最底层的“粗鲁的三轮人力车夫”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以前为了争顾客而彼此反目,或是为讨价还价而争论不休;现在大伙轮流接客,并接受了统一的收费标准。1951年燕京大学的一位教师记录了这种明显的变化:“我们终于有了一个期待已久的政府,这是一个不只是说说而已,且脚踏实地办事的政府。”[10]一位英国传教士教授也同样感受深刻,“北京的生活效率普遍提高……对于一个深谙旧中国生活的人来说,简直难以相信。”[11]

对新政府日益增强的敬意,不但来自于其高效率,而且新领导人作风让人佩服,他们被认为是努力工作、很少腐败、比他们的前任更加平易近人。这个时期的惊人的记录,是发现干部们在办公桌前勤勤恳恳,而不是打瞌睡;他们往往工作到深夜;他们也参加政府规定的各项新的闹哄哄的活动——政治学习、集体唱歌等等。在早些年,老干部仍过着早年供给制生活,不领取月工资,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因而他们看上去似乎没有从自己的服务中获得多少物质利益。一位英国观察家曾有感于亲身经历的一件事:他在北京火车站碰上一位来自天津国家安全局的官员,后来他了解到,这位官员在火车站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能买上车票,最后只得买站票返回天津。这位观察家(奥托·范·德·斯普伦克)写道:“作为一个国家官员,他不利用职务,采取最简单的办法——将几个乘客从火车里赶下去——给自己搞个座位,这是世界上向平民大众展示他们是什么样的领导人和公仆的最好的宣传。”[12]

甚至高层领导人也努力为他们自己塑造生活艰苦朴素和平易近人的形象,尽管他们的许多活动是鲜为人知的。但是他们通过巡视农村和工厂、做规定的体力劳动和定期会见“群众代表”便能加深给人的印象。在50年代,许多在首都工作的年轻干部都对国家高级官员同年资较低的同事一起跳舞、游泳和以当时流行的方式参加其他休闲活动留下难泯的记忆。拉尔夫·拉普伍德总结了这些干部得到的肯定印象:“不计报酬地工作便是人民政府能成功地动员起亿万中国人民参加有效行动的秘密武器……”[13]

这种观点是同1949年以前的官员作的比较,包含了一些夸张成分,其实新干部对野心和私利不是毫不沾边的。我们掌握的这些年新官僚机构中的情况,也给我们画出另外一幅不尽相同的图画。一位随同南下工作队到武汉的干部描述他的同伴在办公室的空间和家具间玩起“游击战”,另有人刻画官僚机关内部钩心斗角,为级别待遇发牢骚,说这些成了这些年来国家机关里的顽疾。[14]此外,供给制的存在,并不意味着干部生活在平等待遇的基础上。供给制是分等级的,单是进餐就有三种规格,坐车也有级别等等。因此,人们对地位的竞争,绝不会漫不经心。不过,由于早些年的一系列干部整风运动,起码大多数城市居民相信,干部中腐败和纪律问题一露头,新政府就会毫不留情地严肃处理的。[15]就总体而言,对新的领导人员的印象是肯定的。

在早些年,民族感情的凝聚力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1943年,外国人在中国享受的治外法权终结,但是直到1949年,在中国的主要城市,外国人拥有的权力和影响还很大。几年之后,西方人的影响便大大削弱,一部分被苏联人的影响所取代。开始,至少在大城市,外国人曾获益于全面的宽大政策,当局出于城市形势的复杂性和获得外交承认的考虑,举止谨慎。但从一开始变化已显露端倪——过去用英语书写的城市的标志和官方的照会变成了中文;在制成品上印刷的商标也同样发生了变化;法庭审讯和其他官方文书也都用中文书写。外国人被告知,只要他们不违反新政府的法律和各项政策,他们就可以继续在中国生活和工作。我们不知道这种允诺的真实性有多大,因为1950年朝鲜战争的爆发,改变了当时的气氛。许多外国人被迫离开,或是被捕最后被驱逐,一个从事间谍活动的偏执狂使得留在那里的人无法再过舒适的生活。一些想离开的外国人,遇到了官僚主义设置的障碍,让他们耐心等待。这也是中国的新统治者有意向他们显示,中国人才是他们自己土地上的真正主人。

1950年以后,全国掀起削减西方人特别是美国人影响的运动。好莱坞的电影受到了批判,后来遭到禁演,苏联和中国的电影取而代之;西方人的服装和西服受到批判,旗袍和其他被视为“资产阶级的”中国服饰也遭到了批判;开始流行中国式的服饰:各种各样的制服大行其道,其中最有名的是中山服、解放服或叫列宁装,以后国外管它们叫毛泽东装。在很短时间内,人们把高跟鞋、皮货、美国陆军剩余下的夹克和其他过时的东西包包扎扎收藏起来或变卖出去(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被一批批蜂拥而来的苏联游客劫走了),化妆品从女性的脸上消失,有些人因为穿了“资产阶级的”服装而受到批评,但许多人则认为这是新社会的风尚,他们自觉自愿地跟上了前进的步伐。在政治学习会上开展自我批评,那些受西方影响的中国人被迫承认他们有“美国的月亮比中国的亮”的感觉,并发誓要改正这种错误的观点。

反击外国影响的措施并不仅仅是象征性的。许多西方人拥有的商业被迫关门或被接管,一些受外国人资助的医院、学校和其他组织都被收归国有,在所有的组织中,中国人都要起主导作用。1950年起,政府成立了“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并发起“三自”运动,旨在使基督教会割断同外国的联系和接受政府的领导,如果他们还想在中国生存的话。在有的情况下,使用了极端的战术,煽动对外国人的敌对情绪。在许多不同的城市里,天主教修女们曾办起了育婴堂,收留那些被遗弃的婴儿和孤儿。1950年以后,这些育婴堂被指控玩忽职守甚至暗杀和肢解中国人的婴儿。报纸印发了耸人听闻的照片,画面上是发掘出来的据说是被害者的骨头,那些修女被拖进体育场,站在充满愤怒的暴民们的面前,接受批斗。[16]

通过这一系列措施,西方人在中国的势力和影响急剧减弱。一位印度观察家评论说,英国在1952年时对中国的影响已退回到110年前的鸦片战争之前,在香港拥有基地和一些领事,但是没有常驻北京的大使。[17]对这些年来针对西方的攻击,有种种不同的反应。许多中国基督教徒和其他同外国人保持长期接触的人感到非常恐惧,有的人被监禁或被处死。但就一般的市民特别是那些没有从外国人那里得到多少好处的普通工人和农民出身的市民而言,他们对这种变化感到自豪。他们看到自己的政府在一个多世纪以来,第一次能够勇敢地面对外国人并且结束了他们在中国的特权。朝鲜战争加深了人们的这种感觉,这个时期,市民们满腔爱国热忱,对自己的祖国在现代化的联合国军队面前的表现感到无比的骄傲。中国共产党取得了政治上的团结,经济建设上的初步成就,并对外国势力和特权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打击,所有这一切都激发起民族自豪感,政府则尽最大努力来扩大和增强这种自豪感。

诚然,这些年也是仿效苏联模式、“一边倒”的几年,但是苏联的出现,似乎无损于新的民族自豪情绪。有的中国人怀疑苏联人的动机,怀疑苏联1945年后从满洲撤走工业设施等行为。他们觉着彻头彻尾地照搬苏联模式——在学校里用苏联的五分等级制代替沿用了多年的百分制——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是政府强调,苏联的建议和专家是应邀来中国的,而不是强加给我们的,学习苏联“老大哥”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因为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看,“苏联的现在,就是中国的未来”。

公众对于成千上万像潮水般拥进北京友谊宾馆和其他城市里类似宾馆的苏联专家看法不一。年龄的差异是产生这种认识区别的重要原因。那些当时还是青年学生的人回忆说,他们被那个时期翻译过来的苏联卫国战争小说里的男女英雄们所鼓舞,一些人还给自己起了俄罗斯名字,并和苏联的笔友建立通信联系。当得知斯大林逝世的消息后,许多人痛哭流涕。不少中国成年人也同苏联专家建立了个人关系,因为他们对苏联政府早期执行的一些措施,比如不允许到中国观光的苏联专家顾问乘坐人力车等,留下极其美好的印象。但是许多年龄较大的中国人,抱着怀疑的态度,甚至是厌恶的表情看着那些出出进进的苏联客人。尽管苏联人采取了一些公关措施,但是,中国人还是很快就发现,许多苏联客人看上去有相当多的“资产阶级”情调——他们的服饰、行为、挽着妻子,特别是他们对旅游、购物和闲聊表现出强烈的兴趣。[18]人们发现有些苏联专家非常傲慢和苛求,他们认为,中国人全盘接受他们的建议和以苏联人的方式去做事是很自然的。总之,许多被苏联老大哥派到中国来的代表,其所作所为实在是与小说中的英雄人物相去甚远。

尽管苏联人没有给中国人留下良好的印象,正如一位中国人曾把一些苏联人称为“无产阶级的王子”,苏联仍没有像西方那样被认为是对中国主权构成威胁的国家。因此,新政府并没有因为与苏联结成的关系而影响它巧妙利用人们的爱国感情这方面。一位来自香港的中国记者(此君1952年后被监禁了几年,直到1957年才被允许离开中国),看了1956年10月1日的游行后写了下面一段回忆:“我必须承认,我几乎被那不可用语言来表达的感情噎死——我从未感到过作为一个中国人是如此的骄傲”。[19]

然而,对于新政府的支持,恐怕没有什么影响比经济安全和经济条件改善更重要的了。中国共产党是在各方面条件都十分不稳定的情况下执掌政权的。由于通货膨胀,一杯咖啡在上海的价格超过300万元(这是被认为是“不怕通货膨胀”的新“金圆圈”),四川一个看门人的月工资,只够往欧洲发三封航空信。[20]有效地控制通货膨胀只是变化的一个部分,但不是全部。也许新政权采取的一个更为重要步骤是加大了流动的机会。死了和走了的人,需要有人替代,处于蓓蕾状态的官僚机构需要增添职员,即将到来的工业化需要技术人才,这就导致了一场大规模的个人进修活动——短期的训练课程、“革命大学”、干部学校等等。全日制学校也迅速扩大,由于学校实现了国有化,学费大幅度削减,所以在大城市里的绝大多数小学注册人数几乎满员。这样,许多有志的年轻人认为是政权的改变才使得学校的大门向他们敞开。农民也加入了社会流动的大军。当局在50年代不断做出努力,试图把那些来自农业地区的盲流,引回到他们乡下老家,但是在接近50年代末的时候,这些努力并不十分成功。在此期间,许多农民挖空心思在城里找到了落脚点,并加入了城市工人的行列。[21]

不仅就业机会增加,在国营企业(甚至在一些大的私人企业)里工作的人在工资、工作条件和数额不大的补助等方面也逐渐实现了标准化和制度化。起初,政府在提高工资问题上犹豫不决,开始是鼓励工人对资本家提出要求,后来又迫使工人满足于他们的低工资以确保商业的稳定。但是,市民们对(政府)在食品供应和销售体系的改进以及努力降低价格等方面,印象极佳。有了这些固定的工资收入,他们就可以购买高质量的粮食(米、面,而不是玉米和大麦),其他食物如鱼类也比40年代末买得更经常了。随着1956年整个工资待遇的提高,人们改善生活条件的自信心也增强了。[22]另外,小额补助制度也得到了完善,其中包括医疗保险、伤病工资、产假工资和退休金等等,这些措施给大多数在职人员提供了安全保障,须知他们以前对这些社会保险措施闻所未闻啊(虽然这些优惠并没有照顾到所有的劳动力方面)。总之,在这个时期,人们对生活条件将会改善和流动机会将会增加都普遍持乐观态度。

自相矛盾的情况发生了。不断改善的经济条件和小额优惠政策的逐渐扩大,居然发展成一种中国共产党政策明确要避免出现的趋势:与使革命走向胜利的农民相比较,市民的优越地位不断增长。在城市里,由国家负责提供“一揽子福利”待遇,社会主义从而被认为是前途光明的;但是在农村,提供任何福利的负担,最终都不是落在国家而是落在集体和农民自己的身上。结果经济改善的情况比城市少得多。总体而言,1949年以后,中国城乡差别在收入、获得消费品、文化娱乐和有保障的工作以及福利待遇等方面逐渐扩大,使得城市居民越来越意识到城市生活的优越,也使农民越来越羡慕城市生活。也就只有在住房方面,农村居民有一定的优势,到70年代末期,典型的农民居住面积扩展到平均约为每个市民的3倍。[23]但是即便如此,绝大多数市民仍可用很少的钱来付房租——通常是他们收入的5%或者更少——而农民在投资建房及维修时,只能掏自己的腰包。

当然,也有人倒霉的,以前的城市精英们就失去了很多利益,有的甚至丢了性命。不过,由于几个因素的作用,人们头脑中并没有因这而改变了生活确有改善的印象:例如,那些失利者比起得利者在数量上还是占少数,况且他们那部分利益早已引起了别人的不满。在不少情况下,他们虽摔倒,但不很痛——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之后,资本家根据官方对他们资本的估计获取利息(在多数情况下,资本家还有满意的工资),原来薪金丰厚的人仍拿“保留工资”,保留工资比新的标准工资要高。收房租、拿版税和其他非工资收入的取消是一个渐进的而非突然的过程。

在20世纪50年代,或许最重要的事是资本家和知识分子的后代在不同程度上都从新的机会中获得益处。尽管官方偏爱工人和农民,但是新政府同样急需高技术人才,因此那些富裕家庭出身的城市学生,被鼓励钻研学业,在新社会里能担任好的工作。只要他们愿意遵循新政策,在形式上批判他们父母的“资产阶级”价值观念(只要他们的父母没有介入严重的政治斗争),他们就可以从事高尚的职业,并有光明的前途。在50年代,社会上人际关系注重阶级背景的风气还没有渗透进学校里,学校里注意阶级出身还是后来的事。那时,学生之间建立友谊的基础是成绩接近,或个人的兴趣爱好相投,而不是后来那种以阶级背景和政治因素来取舍朋友,总的来说,那时还没有人感到为了一个有希望的机会需要进行非常紧张的竞争。在50年代一段时期,事实上高等学校招生人数比当年毕业的高中学生还要多。[24]到了60年代,在理论上被称为“坏阶级”(资本家、商人等等)家庭出身的子女,平均来说,仍然比工人家庭的孩子更有前途。[25]

30年之后,许多市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觉着有许多事情值得怀念。秩序恢复了,外国的特权结束了,经济条件正在逐渐改善,政府看上去富有效率且关心人民,就连犯罪的危险也大大减少了。尤其是那些当时还在学校里读书的人,回想起来那些令人激动和有意义的事——刻苦学习,振兴中国,从事业余爱好,徒步旅行,阅读苏联和中国的英雄人物小说,加入宣传队到农村和工厂巡回演出,把他们在学校里取得的成就和喜悦带给他们的父母。这是一个十分乐观的时期,此时中国作为一个国家能创造许多奇迹,城市居民,尤其年轻人能实现生活中许多美好的理想。

然而,如果要说城市居民从起初对新政府的怀疑、观望一下子变为对新政府无限的热情的话,这也失之偏颇。从一开始,起码有不少人对新秩序的一些方面就感到是不祥之兆。例如,新政府对人口采取了比其前任更为高度严密的组织和控制措施,渗透到了市民私人生活之中,对市民施加了更大的压力来改变个人的行为方式和私人关系。在起初的仁慈政策之后,这种严密的组织控制措施逐渐升级和有区别地进行。新政府执政后几天,新闻控制和审查制度就生效了,但是美国电影一直上演到1951年。大学学生立即组织政治学习、劳动和上街游行,他们仍可以选择自己宿舍的室友和想学的专业。到了1951—1952年度,学生住宿就统一安排,专业成为强制性的,一年后,建立了大学统一招生和统一分配制度。新政府执政的头几周内,国营纺织厂的工人成立了由官方发起的工会,但对那些小厂子里的工人和从事手工业劳动的工匠以及小商贩的管理非常松散,直到50年代中期才组织起来。在城市家庭生活中,开始变化不太大,可是到了1954年,成立了标准的居民组织——居民委员会,并开始对每个人的活动施加影响。[26]

虽然这些变化在某些方面是渐进的,但是到了50年代中期,新的组织体制开始出现,这就使得比从前能够更有效地进行控制和动员市民。1949年之前城市里的集团——同业公会、同乡会、小集团、秘密社团、街坊协会等等或被取消,或加以改造。取代它们的是一个新的在共产党绝对控制之下的城市基础结构。城市的每个街区,都成立了在政府官员和警察局领导下的居民委员会。委员们既组织有益的服务活动,如打扫街道卫生,设立修理自行车的小摊和急救站,也对当地居民的生活进行控制——组织他们参加政治学习会,检查没有登记的个人和不正常的活动,进行夜间安全巡逻,后来发展到说服一些家长把他们的孩子送到农村和限制他们多生育。新的组织体制的另一个主要支柱,是工作单位。工作单位组织本单位人员的生活(包括上班和下班后的生活),并视此为己任。大的单位不仅为他们的人员提供住房、医疗和其他服务,而且还组织政治学习,管理业余活动,同意结婚或是离婚,监督释放了的罪犯,并参加类似于居民委员会的其他各种社会控制的活动。

除了所在单位和居民委员会,许多市民还受一系列新的“群众组织”的监督——共产主义青年团、妇女联合会、工会、工商会、作家协会和独立基督教协进会等。这些组织监督每人工作和业余时间的活动。越来越多的生活必需品是通过这些新的官僚体系发放,而不是由市场发配或由个人或由几个人自愿结合的组织去搞。例如,在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工作都是由官僚机构分配,基本上是终身就干这份工作。劳动力市场开始消失。这个时期的城市生活形式发生了一个转变,即开始实行严格的配给供应制(由工作单位和居民委员会管理),购买基本食物和生活消费用品都受到控制,住房由单位或城市专门机构负责,私人行医被取缔,市民们对中国共产党控制的新的官僚机构的依赖性越来越大。其他地方的官僚制度也一样,结果是个人常常失去了自己喜欢有的东西。例如,当配偶们发现他们被安排在不同的城市工作时,他们不得不忍受两地分居的苦楚,每年只有在一次很短的探亲假时才能见上一面。

城市组织机构的转变,导致了一系列重要的后果。中国城市的市容和声响开始发生变化。商业的官僚化和标准化,使那些曾给城市里的大街小巷带来生机和色彩的贸易和商贩们——沿街叫卖的小贩、修锅补盆的工匠、代写书信的先生、雕刻印章的艺人、走街串巷兜售小玩意的商人等等——逐渐消失了。由于国家接管了向城市居民提供需求的责任,也就没有必要再用鲜艳的色彩标志和各式各样的号子或大声叫卖来吸引顾客了。

地位等级制度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城市精英、资本家、商人和知识分子失去了往日的地位。从事服务行业的职工、小商贩和从事宗教及其他仪式的专业人员等的处境也在下降。身居要位的高官(高干)和军官控制着新的等级制度,高级知识分子和技术专家的地位居其次,但处于那些官僚权贵的牢牢控制之下。工人、技术人员和其他与工业生产有关系的人威信上升,而其他一些被社会所遗弃的团体(阶级敌人、阶级成分有问题的、被控对象)落入了社会的最底层。你在新的城市等级中处于何种地位、收入多少和有无大学文凭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官僚的头衔和党票则变得越来越重要。在什么单位和行政“系统”工作也很重要,其重要性几乎同这垂直的等级制度中的位置不相上下。一些大型的和强有力的官僚机构,如军队和铁路,能给他们的职工提供更多的利益和特权,规模小、联系范围小的单位如小学或是街道工厂,就很难满足其成员的需求。所以,一个人在新城市结构中地位如何,要看他的单位怎样,以及他自己头衔有多大。

到1956年,中国的一些难驾驭的城市,也都逐渐控制在新的官僚制度之下,对此曾抱有怀疑态度的人惊慌失措了。熟悉1949年以前城市生活的观察家们都知道中国城市行为方式中长期存在的无足轻重的弊病,如不遵守交通规则乱穿马路、在街上随地吐痰。在新政府的控制下,这些似已荡然无存,他们无不感到震惊。1955年,在北京的一位敏锐的观察家曾预言,“这可能是历史上第一个由官方把计划生育作为强制性措施的政权,可以肯定,这些规定将会被普遍服从。”[27]

这个严密的组织系统帮助解释了为什么这个时期发生的理论上属最主要的变化(1955—1956年城市经济向社会主义形式的过渡)在某些方面完成得那么突然。国家对原材料、市场、信贷和其他方面的控制逐步加强;1951—1952年“五反运动”对资本家和对社会主义持非议的人的恫吓;1955年镇压反革命运动;工会和党控制的工商业联合会在组织上施加压力——到了1955年所有的这些使城市出现了一种局面:城市资本家和商人几乎没有自治权力和活动余地。是年后期,当向社会主义过渡的运动加速发展时,基本上未遇到什么抵制,一切都比原计划进行得迅速。在个别地方速度更为惊人,1956年1月,北京宣布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整个运动已经全部完成,前后历时仅仅10天。

然而,社会主义过渡运动也揭示了中国共产党建立的组织系统存在着严重的弊端。例如,动员人们进行变革很容易,但是要使新建立的组织机构富有成效地进行工作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加速社会主义过渡,在许多方面成了“纸上成功”——工厂和商店的资本和存货清单还没有开列出来,新的簿记制度还没有建立,缺乏受过训练的管理人员和专业会计以及其他使社会主义企业运转所必备的条件。因此还需要几个月的工作来清理这些混乱状况,然后现实方能接近运动口号提出的要求。

党在进行运动时所使用的动员技巧是令人折服的,但带来的变化却是毫无意义甚至有害的。例如,在1956年社会主义过渡完成之后的生产运动“小跃进”时期,人们自力更生解决中国的问题的热情被激励出来了,结果出现了所谓的新发明“双轮双铧犁”和一项控制生育技术——要求妇女吃大量的活蝌蚪。两者都未取得成功。虽然这两项发明很快就被抛弃了,但是,这种体制敢于置民众的疑虑于不顾并使用新的技术和组织形式继续蛮干的劲头却未收敛,而在1958年开始的“大跃进”中更变本加厉地显示出来,造成了更大规模的灾难。

当局说,为了解决中国的许多问题,就需要有高度组织形式的生活,大多数中国人赞同这种论点。这样的结果,就是使市民服从要求苛刻的当局日益加紧的控制,而当局却不受公众影响的左右。人们发现,许多人不得不改变自己珍爱的习惯和行为方式,以免与新当局的要求发生冲突。赌博、参加基督教会的活动、阅读西方小说、请人算命、祭祀祖先和其他许多活动都变成了有疑问的事情——这些活动是不是违反了新规定?中国人好幽默,但是当局在涉及他们的想法和计划时,是毫无幽默可言的,当人们聚集在一起开小组批判会的时候,大家知道这时不能说句俏皮话或开个政治玩笑。如今不只是像1949年前一样,须防范几个告密者,现在除了极少的几个知心朋友和家人之外,对任何人也不能说句不该说的话。(然而,这种对人们相互交流的压抑,主要是在干部、知识分子和学生中间,工人和其他社会地位较低的人相对要好一些。工人不会被怀疑有异常的想法,即使有,他们也很可能会被谅解,因为他们受的教育程度低。)

诚然,几个世纪以来,中国已认识到他们必须适应新统治者的种种狂想才行,抛弃佛教是如此,蓄留起辫子是如此,搞“新生活运动”也是如此(这是30年代国民党发起的促进道德复兴的运动)。1949年以后情况不同之处在于,要求改变的范围更大,为达到这些要求而进行的组织渗透更深。建国之初,一位老教授曾向威廉·休厄尔吐露,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因为中国人不会当殉道者。“我们向竹子学到了诀窍,风来时它们弯下腰;当风停息后,它们又挺得笔直了。”[28]但是,还过了不到一年,这位教授就因不能适应新社会导致精神错乱而自杀了。

最初的仁慈宽大时期结束后,官方控制加紧,扩大了对个人和团体实行高压统治的范围。在“肃反”运动、“三反”“五反”运动、思想改造运动、反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和挖出隐藏着的反革命分子运动中,大批的人被卷入政治斗争,遭到逮捕或是被杀害。前国民党官员及其支持者、秘密社团和宗教首领、资本家、包工头、外国和本国的牧师、腐败的干部、对政府不满的知识分子、黑市商人和那些仅仅是在公共场所批评新政府的人,都发现自己陷入了严重的政治麻烦之中。监狱里塞满了被捕的人,临时凑合起监狱来关押过剩的犯人,其中很多人被杀害或是消失,从此杳无音讯。[29]这个时期每次主要的运动,都引起那些成为或害怕成为斗争目标的人自杀的浪潮。尽管新政府的官员们一再让人们消除疑虑,说政府欢迎批评,镇压手段是用来对付一小撮阶级敌人的,但是人们很快就明白了,绝不能对新政府有任何不满,如果有人不信,那等待他的将是严厉的惩罚。

新政府实施严密的组织控制和大范围的镇压,但它也做出了许多成就。市民思想中对这两者是如何进行平衡的呢?对此有迥然不同的反应,一些集团对这个新秩序显然反感,惶惶不安。但大多数市民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受到威胁,有不少人甚至对此表示欢迎。我们已经说过,许多人认为有必要加强组织的严密管理。难道实现街区的安全、稳定货币、建立统一强盛的国家不需要付出这些代价吗?同时,政府也相当成功地使市民相信,绝大部分镇压是有选择地针对那些的确是罪有应得的人的。许多人认为,清除社会渣滓是一件好事。当局大讲日本汉奸、国民党特务、秘密社团头目和天主教修女的邪恶行为,手段十分高明,在市民中果真对这些人产生了敌对情绪,当局又巧妙地利用了当时业已存在的愤恨情绪。

在这个年代,即使自己不是斗争目标的城市居民,也各有不同的经历。有些人的父母被莫须有的罪名投入牢房;有些人的心爱的老师成了1955年肃反运动的对象,随后就消失了;有的人的老朋友在新的政治压力下被迫自杀了。[30]这种个人的曲折经历,引起了他们对新社会性质的痛苦的反思。他们对新社会抱有乐观态度,愿为之献身,但从此产生了挥之不去的怀疑。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当局也可找出适当的理由来消除人们思想上的混乱。正如毛泽东很久以前就指出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在普遍的混乱之中,某些错误就在所难免。对许多人来说,一个合适的解释是(独裁政权惯用此法)——“如果毛知道就好了”。官方的政策和领导是英明和仁慈的,但是,那些显然缺乏训练和不守纪律却在贯彻政策的基层干部出了“偏差”,他们滥用权力,而犯了大量错误。市民们希望在每次大的运动过后的总结检查阶段,能够改正以前不公正的行为。所以,尽管这些年运用了大规模的镇压措施,许多市民还是认为这个时期是相当乐观甚至是宽大为怀的。他们认为,大多数的镇压是可以接受的,甚至是值得称赞的,错误不是全局性的,是执行有问题而造成的。所以,在这些年由于官方的镇压而导致的个人的痛苦,还不足以削弱新秩序带来的公众的积极参与和乐观情绪。

中期年代,1957—1965年
早期年代的生活节奏不尽相同。一直到1952年,这几年是充满新奇和混乱的时期,搞了几次运动,社会从而井然有序地运转,人们学习了新的规矩。从1953—1956年,是结束朝鲜战争和开始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时期,工作的重点更多地转移到动员有效地学习和工作来帮助国家进行经济建设上来,“超出课程之外”的各项活动减少到最低限度。1957年,以及随后而来的“大跃进”,节奏又开始回到运动动员阶段。中国陷入了先是政治而后是经济的危机之中。不过,早年建立起来的信念和乐观主义精神,仍在相当广阔的范围内继续下来,使政府能够相当成功地渡过了难关。

1957年一系列事件使人们感到心神不安。首先,中国人开始注意到了1956年发生在东欧的动乱,同年,有人知道了赫鲁晓夫作了谴责斯大林罪恶的秘密报告。起码他们已经模糊地意识到这些事件引起了中国领导人的忧虑,对社会主义的前途有些捉摸不定。然而,大多数人对中苏冲突的最早迹象都不甚了解,对两国保持友好的关系仍深信不疑。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运动和接着发生的反右运动可谓击中要害了。人们对1956—1957年的自由化和中国共产党号召对党进行公开批评有不同的反应。在早些年的运动中,对政府提出批评意见的人遭到严厉的打击,使人们谨慎小心,但同时不少人总的来说对自己周围的社会和个人生活还是相当满意的。经过了几轮温和的批评之后,1957年春天,终于爆发了涉及面广、人们情绪高昂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批评运动,这次运动由重要的但是面很有限的一些城市社会部门发起——知识分子、学生、“民主党派”成员和专业人员。这些人在理论上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统一战线的亲密盟友,他们认为自己的荣誉和自主权受到了严重的侵蚀。他们的批评意见形形色色,但是主要还是集中在知识分子与专业范围内的自治同党的控制的关系等方面。这些批评开始在黑板报和国家的报纸上逐渐登载,大多数市民没有参与而以一种迷惑的态度袖手旁观。许多人对中国共产党能够允许甚至鼓励这种直率的批评感到不可理解,同时在某种程度上对一些人气愤的腔调感到震惊。1957年6月,当政府发动了反右运动进行反击的时候,声称“群众”要求那些爱挑剔的人闭嘴这一说法并不全错。城市地区的许多非知识分子(甚至一些与知识分子合作的人)的确感到这种批评太过头了,对革命带来的进步和社会凝聚力构成了威胁。

党的反击得到许多人的支持。与此同时也有一些人表示怀疑。对于那些大学生和一些中学生来说,反右运动预示着一次不祥的变化。在前些年,他们全都参加过批判会,感受到针对各种组织的斗争与压制,但是现在,他们第一次被动员起来参加对他们自己同学的或多或少的生死斗争。他们原是集中精力进行学习和参加有组织的娱乐活动,只是偶尔被政治干扰(1955年的肃反运动就是在暑假期间开始的,当时卷入的主要是老师),现在他们发现,他们的精力都集中在政治斗争方面了。让同学们相互告发的压力特别大,许多学生感到非常苦恼,“指标定额”使他们必须给一些同学戴上“右派”的帽子,即使他们没有犯什么严重的错误。

这样做的后果是不太愉快的。许多被打成“右派”的人被带走从事体力劳动——不仅是从学校带走的人,而且还有从正如火如荼开展运动的单位里被带走的人。[31]一些被认为是不太严重的右派,不被送到劳动营去接受再教育,他们还可以留在所在学校或是工作单位,或是被调到一些不太敏感的单位去工作。但是,他们成为被社会遗弃的人。一位移居外国的人这样描写当时的情景:“他们仍然到办公室上班,但是没有人跟他们说话,也没有人和他们在同一张桌子前就座,‘右派’分子们也彼此互不交谈。以前的熟人在街上碰上他们,便把头扭向另一个方向,他们别指望有人来访、有电话找他们和有他们的信件。”[32]在这样的气氛中,即使人们承认有必要反对那些提意见的人,有必要保卫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他们有时也还会有另外的想法。

1957年,开始了“下放”运动,把许多干部调到小镇或是农村工作。大批在这次运动里被调到下面去的人中,起码有一部分人被告知这次下放是暂时的;这是一项要求所有机关人员定期下放做体力劳动和做卑下的工作、使思想得到“净化”的总政策的开始。许多不太重要的右派也自然在下放运动的旗帜下,被送往农村。对于那些已经看到生活和事业有了改进的城市人来说,深知政策如此灵活,有朝一日也可能向其他方向发展,即使你没有犯任何政治错误也难保不会被下放,所以他们感到了威胁。

然而,1957年还发生了其他许多事件,使前几年的乐观主义因此而得以延续。在这一年里,苏联成功地发射了人造地球卫星,武汉长江大桥建成,许多新建的工厂开始上马。猪肉涨价和棉花供应短缺,曾是“百花齐放,百花争鸣”运动中批评政府的人指责经济没有改善的论据,但是政府接二连三地公布统计数字,证明情况却与此相反。大多数城市居民接受政府的观点。他们的生活正在一天天好起来,新的学校开学了,越来越多的小说和翻译著作出版了,总体来看,中国仍然在前进中。

从公众对次年起始的“大跃进”的反应,可以看出人们的乐观主义态度在继续发挥着作用。加速经济发展的步伐,用15年左右的时间赶超英国,迅速进入共产主义的富裕社会这一前景,激发了许多人特别是年轻人丰富的想像力。此时许多更多更新和更激烈的活动又开始了,更刺激了这些饱满的热情。1958年春天,开展了一场除“四害”——苍蝇、蚊子、老鼠和麻雀——的战役。一队队满怀热情的参加者,比赛看谁上缴的死苍蝇多;他们站在高高的屋顶和围墙上敲打着锅盆和其他能发出噪音的东西,使麻雀不能停落,最后麻雀只有累死掉下来。[33]在城市和农村地区,学生、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和其他人操作着著名的“土高炉”,读着由当局准备的专业指导小册子,使用着原始的工具和原料(包括垃圾桶、平底锅和栏杆),那些从来没有见过钢铁是怎样生产出来的城里人建起了原始的砖炉,开始出产质量很差的钢锭。在北京,各行各业的人被集合起来加入了极其劳累的、24小时不停的建设人民大会堂的人流,以惊人的速度,仅用了10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建设任务。好几万人被动员去首都郊区,通过手工劳动建设十三陵水库,周恩来和其他领导人给参加者留下深刻印象,他们亲自参加了定额劳动,起码是短暂地参加了这些劳动。其他城市也同样搞起大型工程(虽不及人民大会堂宏伟),并搞起了植树造林、建厂房及其他群众劳动大军参加的工程。

这也是农民大规模流入城市的时期。由于城市经济的迅速扩展,向城市移民的控制暂时放松,一些雄心勃勃的城市企业积极从农村劳动力中招工,从而导致了以前控制城市规模的努力付诸东流。1958—1959年间,估计有2000万农民变成城市居民,特别是在内地新兴的工业城市尤为如此,引起了城市人口的拥挤并对城市资源造成严重压力。[34]

“大跃进”初期的许多事件同50年代初很相似,组织之间的障碍被打破,不同工作单位、不同行业的人紧密地(即便是临时地)汇集在一起,把早年(“袖手旁观的人”)也动员进来了。特别是对那些家庭妇女来说,她们在动员下走出了家门,组织了缝纫组、加工工厂和参加其他经济生产活动。为了便于她们参加工作,还开设了幼儿园、食堂、洗衣房和其他减轻家务负担的设施。随后,开始在城市建立一个全新的组织形式——城市公社——与当时正在成立的农村公社相呼应,但让人不可理解的是其结果并没有对公众的意识产生什么影响。对于大多数城市居民来说,城市公社似乎仅仅意味着那些劳动组织和服务设施由街坊四邻们管理,而不是由中国的领导人设想出来的那套居民委员会和生产单位进行综合管理。(1960年以后,放弃了创立城市公社的努力,但是这些劳动组织和服务设施都保留下来了。)

“大跃进”又要求人们改变生活习俗,又回到了50年代初期时的情况。艰苦朴素的风尚受到赞扬,“资产阶级”和传统的行为方式受到批判。老百姓开始意识到,当局对那些祭祀祖先、铺张浪费的婚礼以及继续以传统的方式庆祝中国的节日的人都表示不满。这个时期,开始劝说城市居民接受火葬,并对想要进行传统土葬的人设置重重困难。(许多棺材店和墓地被关闭;即便如此,直到“文化大革命”时期,仍有一些坚决的市民能设法搞到棺材并把死者运到农村去土葬。)这时期,各方协同努力,取缔了私有企业最后的残余势力,对流动在大街小巷的小商贩采取了严厉的打击措施。也就在此时,一位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意识形态工作者张春桥声称,官僚主义和不公正已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中国应重新实行供给制度[35](革命前酬劳官员的制度)。

对大多数城市居民,特别是对体力劳动者来说,“大跃进”最主要的是要加快工作步伐。在建国之初,苏联开创的各种社会主义竞赛的方法被照搬过来,中国出现了一批自己的斯达汉诺夫式先进生产者。现在为了突破经济发展的障碍,又更加紧推行了一些竞赛措施。工人被动员起来保证完成越来越高的生产指标,在经常出现的生产高潮阶段,工人们在各自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两天或更长时间,以令人担忧的高速度进行着。机器在超过其三四倍负荷中运转着,机器和它们的操作者都绷紧了弦,走向其极限。即使非体力工作者也受到了影响。作家、记者和其他搞文字工作的人,都决心超过他们以前的工作量,保证完成多少数量的写作计划。一批批学生马不停蹄地编写自己使用的、适应新时代要求的教科书。许多人睡在工作单位,一周回家一次与家人作短暂的团聚。学生把这一时期描绘成要求不断变化、活动难以预料的时期——突然宣布去农村劳动,又一声令下回学校学习,而后学习又被打断,学生被动员起来参加游行示威,或是“向党交心”,净化思想。在整个社会,各种各样的轰轰烈烈的运动和活动充满了日常生活。

对于这场波及全社会的高速度运动,反应有好有坏。许多人,特别是在年轻人当中,发现气氛令人振奋,获取丰厚物质财富的前景已经稳稳呈现在地平线上,令人陶醉。以前的一个学生这样记录下他的体会:“我第一次被卷入了这种令人迷茫不解的生活方式。看起来是无法逃避的,但也并不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一切都是变化莫测的。”[36]甚至那些被体力劳动折腾得疲惫不堪的人,反应也是积极的。一位曾参加十三陵水库建设的美国人记述了他的想法:“到周末,我们浑身上下满是污秽;连个洗澡的地方也没有。我感到十分疲惫,全身疼痛,极其厌倦。但当时的气氛却很好——一个大家共同的热烈气氛。这种场面也帮助了中国的知识分子认识到参加此等劳动的意义。”[37]然而,其他一些人,特别是那些年岁较大的和有经验的老工人、技术专家——他们的态度就不那么积极了。这些人对如此高的速度和如此创造发明是否明智持怀疑态度,他们能预见到会发生质量问题和工业事故,工人也会嘟嘟囔囔发牢骚(如此发展经济当然会带来这些问题)。但总的来说,大多数市民起初是愿意把“大跃进”设想为有益的,并希望它取得成功。

当然,结果并非是他们想象的那样物质大大丰富起来,从1959—1961年中国进入了经济衰退的“三年困难时期”。1959年食品供应急转直下,大食堂的定量减了,全国出现了大范围的饥荒。工作单位不仅取消了高速度,而且被迫削减工作量和减少其他活动,以便有更多的休息。考虑到人的热量有限,工间操、民兵训练和其他活动都被取消了。在此后的危机中,城市组织开始试制了一些食物代用品——例如,用海藻作为原料,从中提取一些有营养的特殊液体,虽然它不符合中国人习惯的口味。另外,人们体重普遍下降,终日处于困倦和饥饿之中,发病率和病假条猛增。一位年轻的中国人回忆当时长沙的情景时谈道:“我所知道的许多老人和几乎所有的儿童患上了‘水浮肿病’,即浮肿病,我们的肚子胀起来,退不下去。我们没精打采地步行上学,等到了学校已是筋疲力尽。熟人相见,大伙相互掐彼此的腿,看看肿胀得怎么样了,再检查一下彼此的皮肤,看是否变黄了。”[38]对食物的需求成为让人着迷的头等大事。有个人说,这段时期他在天津,每天早上3点就得起床,为的是在排得很长的队中挤个位置,希望买到运到城里来的蔬菜。[39]农村的情况更加严重,这个时期出现的非正常死亡大多数发生在农村。这种情况下,城市享有的特权是一个生与死的问题,正如我们那个来自长沙的小伙子的父亲对他所说:“你是福气好……生活在一个省会大城市,党和毛主席从粮仓里给你们弄来食品。农民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他们的问题。”[40]

是否所有的城里人都在遭受同样的苦难?对这个问题有种种不同的想法。很显然,一些高级干部和其他人继续享受许多优惠——在食堂的“小灶”里用餐。他们能得到较多较好的食物,在接待外宾的时候,他们可以参加奢侈的宴会等等。一位观察家讲道:“在困难时期,厨师和高级官员是中国唯一能保持体重不减的人。”[41]因此,有相当数量的人开始发牢骚。但很多中国人还是被知识分子和一些高层人物同其他人一起同甘共苦所感动。在“三年困难时期”就要结束的时候,一场小运动使他们更是深信不疑:一些组织的领导干部在他们的下级面前公开检讨,他们曾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们自己和家属搞到了额外的食物。许多人相信,比起1949年以前来,这次起码是大家一起挨饿的。中国共产党注意了对那些利用职权吃得好的人进行惩罚。

“大跃进”失败的后果,不仅仅是饥饿,还有其他副作用。经济被迫进入紧缩时期,削减指标,一些小型工厂关闭,职工解散。工资开始冻结(除了少数例外,工资一直冻结到1977年)。原来国营企业里的一些职工,看到工厂的经济前景暗淡,干脆辞掉工作,到集体企业干活,集体企业的利益分配原则似乎允许多挣一点。当局也被迫取消了对私人企业活动的种种限制,允许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马路边上的裁缝和卖小吃的摊主们重新开张。城市移民的限制大大加强,据估计,大约有2000万刚刚招募来的城市工人被强制送回农村。[42]几年前,业已控制了的犯罪和黑市交易,以及乞丐等其他现象现因城市经济恶化又故态复萌了。

对于“大跃进”的失败,同样有多种不同的反应。当然,有些对新秩序本来就不满和一些对新秩序持怀疑态度的人,把这种危机看成是制度有缺陷的迹象,因为这种制度没有能够使错误的政策受到制止。一位经历过这个时期的苏联观察家,提供了一个与毛之后的领导有共识的评论:

人们可以把毛统治中国时的行为方式比作一个喝醉酒的司机开公共汽车那样:酩酊大醉的巴士司机把他载满乘客的车子开到了一条陡峭弯曲的山路上。许多乘客都意识到每时每刻都存在着危险,但是没有人敢站出来让司机靠边,由他自己来负责把这辆车开到安全地带。[43]

当然,中国领导层内部也开始承认这个问题,但在新闻媒介中仅仅是隐讳地批评毛。(彭德怀起码是直率地试图使这个司机清醒过来,结果导致了彭在1959年被清洗。)那时,给公众的解释却是很不一样的。以官方的观点而论,“大跃进”基本上是好的,但是由于恶劣的气候,苏联在1960年背信弃义撤走了专家和援助计划,基层干部的盲目冲动,结果导致了这场突然发生的灾难。

作出有把握的判断是困难的。但那时,如果不是大多数城市居民,起码是许多人都接受了官方的大部分观点。俄国专家突然撤走,就很容易被理解成苏联背信弃义,许多地方气候确实恶劣,基层干部的狂妄自大和瞎指挥的例子也确实不难发现。与此同时,大多数市民仍然没有意识到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层内部已经有人对毛提出了批评。当然,他们知道林彪在1959年代替彭德怀出任国防部长,但是,至少在基层干部和知识分子当中对彭批评“大跃进”政策的详细情况,并不都是十分了解的。有关彭对毛的不忠和同情苏联的谣言,又把这个问题搅混。即使在60年代初,当邓拓、吴晗和其他党内的高级知识分子开始出版他们对毛进行婉转批评的作品时,大多数市民仍然没有意识到毛就是被批评的对象(假如他们读过他们作品的话)。

或许最重要的是,市民们总的说来相信官方的解释,不管解释如何难以令人置信。他们竭尽全力建起的幢幢高楼大厦和大型水库竟是官方巨大失误的组成部分,这种想法太让人痛苦了,同样,如果要说毛不仅难免犯错误而且有可能把中国带向无秩序的混乱状态,这也同样是不可想象的。在内心深处,大多数市民依旧感谢发生在50年代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改善的变革,不愿意相信曾经使中国“站起来”的领导如今应该对“三年困难”负责。因此,对许多市民来说,尽管“大跃进”危机带给他们难忘和痛苦的经历,但却不能泯灭他们在新秩序下建立起来的信心。[44]

还应该注意的是,中苏关系破裂(“大跃进”危机使关系破裂公开化)所引起的焦虑不似1949年后抵制西方而造成的那么多的不安和担忧。其部分原因是由于依赖苏联的时间比起早些时候与西方接触的时间要短。事实上,这次对苏联的抵制并不是那么全面。即使同盟关系破裂了,许多引进来的思想和机构仍然存在。数以千计的被送到苏联学习的中国人,的确发现他们所掌握的专业知识有些已经不太需要了(俄语很快在中国失宠),但他们并不需要像以前许多在西方受教育的知识分子那样斥责他们以前的生活和活动。因此,他们的事业没有受到严重的损害。另外,中国公众对苏联人一直就有某些看法:苏联专家狂妄自大和资产阶级化,赫鲁晓夫像个乡下佬似的粗鲁同毛的精明和教养形成对比,苏联的援助并非像他们说的那样慷慨和不附带任何条件。中苏关系破裂时,利用中国公众对苏联人的恶感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当形势发生了反对苏联这一转变的时候,没有什么迹象表明公众反对或是不满。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变化意味着中国终于摆脱了从属于外国势力的最后一点残余。

1962年以后,经济状况好转,这是肉眼可见的。城市情况似乎也回到了“大跃进”以前的样子。市场供应提高,就业问题得到了改善,1963年进行了部分工资调整——特别是提高了那些工资级别较低的阶层的人的收入。犯罪问题、投机买卖和黑市交易似乎再次减少了,市民们觉得社会治安也得到了改善。在这个时期,发生了一些中国人引以为自豪的事件——例如,1962年中国取得了对印度的边境战争的胜利,1964年中国得到了法国的承认,同年,中国的第一颗原子装置爆炸成功。虽然生活依然是一场斗争——“大跃进”时期大多数被动员走上工作岗位的妇女现仍继续她们的工作,不仅是出于社会主义的义务,而且也承认是生活所必需的——但是未来的前景似乎更明亮了。

这几年,政府对修补被破坏了的士气表示了极大的关注,这种努力采取了政治学习和宣传的形式,最终形成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农村,这场运动在有些地方引发了自土地改革以来规模最大的冲突;但是在城市,只是为了加强人们对社会主义的信仰而进行的比较温和的努力。为此开展了各种各样的活动——学习雷锋等先进人物;搜集整理足以说明共产党的领导带来了翻天覆地变化的家庭历史和工厂历史;听饱尝苦难的老工人和老农民忆苦;推广在人民解放军中使用的政治工作制度等。[45]这些活动的主要目的,是要让一种思想深入人心,那就是如果中国没有实行社会主义,那么三年困难时期的痛苦会更深,每人分摊的痛苦会更不平等。许多城市居民倾向于接受这种观点。第二个主题是(1962年之后这个主题变得越来越重要):潜伏的阶级敌人企图伺机颠覆社会主义,他们必须被镇压下去。开始,人们对谁是城市范围里的敌人这个问题感到相当的模糊,但是,他们逐渐被所有的“忆苦”活动说服了——过去,老地主和国民党分子是卑鄙的人。

然而,在恢复和改善的气氛下,隐藏着一些不祥的倾向,其中最重要的是人口问题。在充满乐观主义的50年代,婴儿出生率大幅度增长,学校迅速增加,另外,许多农民家庭举家从农村流入城市(之后不是所有农村来的人都被赶出了城市)。到60年代初,大批大批的应届学生从城市中学毕业,但是,在经济领域和高等教育方面的紧缩措施,使得能够接纳他们的地方受到了限制。正如我们提到的,在50年代,曾有一段时期,高等院校招生人数比应届高中毕业生还要多;到1965年,仅有45%的应届高中毕业生可能进入高等院校深造。[46]

这种人口形势的变化所产生的结果是多方面的。高考的竞争更加激烈。有鉴于当时的学校制度,这意味着进入质量高的重点小学和重点中学,竞争就非常激烈,因在这些学校里就读的学生,比其他学校里的学生有更多的机会考上大学。由于进大学机会的相对减少,中小学里竞争的气氛愈演愈烈,由于政府的教育政策不断变化,围绕竞争本身的一些不确定因素又增加了。对学校等级、考试分数、政治表现和阶级成分的强调不断变化,今年与明年就不一样,学生按条件最有可能在竞争中取胜的,但条件变了,那些把自己的战略建立在学习成绩基础上的学生发现,由于格外强调政治标准,他们上大学的机会正在减少。学生之间的关系也受到了影响,阶级出身和其他政治因素现在成为友谊和学校小派系形成的主要因素。当时的教育政策事实上把学校分成三类:重点学校、国家开办的普通学校和民办学校,这些学校都招收城市的学生。在这种制度下的第二类、特别是第三类学校中的气氛是不同的,普遍缺乏竞争。这些学校里的学生考上大学的机会很渺茫,充其量只能在城市里找到一份工作;这些学校学生的学习动力和纪律也明显地差劲。[47]

这样,在“文化大革命”前几年,教育领域里已冒出一种前途难测的现象,很多有理想和有才华的年轻人在这种情况下对未来感到心灰意懒。很多人眼看着兄长姐姐就在几年前轻而易举地考上了大学并得到了称心如意的工作,而自己的前途却变幻莫测,因此特别感到痛苦。一位年轻妇女在回忆她当时极度痛苦的情形时这样写道:“才14岁,我的生活就定型了。今后的日子,就是在三年后当一名小学教师,每月挣32元钱。我就没有必要想入非非再为自己未来进行设计了。”[48]

对于大多数没有指望上大学的城市青年人来说,考虑将来的工作更为现实,但就业形势也同样捉摸不定并且竞争很激烈。50年代形成的工作统一分配制度,是以经济将持续蓬勃发展并能给新的就业者提供就业机会为前提的,但是,这种期望由于“大跃进”的失败而受到了阻挠。由于控制非常严格,国营企业未经批准不得招收新职工,每年都有成批的学生离开学校,但是并没有足够的新的岗位容纳他们。(50年代刚刚走向工作岗位的人都是相当年轻的劳动力,这就意味着每年因退休而腾出来的位置数目很小。)即便是农村人口被严禁流入城市,仍然没有多少空余的工作岗位。有些毕业生被安排了工作,但其他毕业生则得返回家中,等待将来或许能给安排个工作。这些年轻人由城市居民委员会监督管理,有时他们参加一些建筑或运输方面的临时工作,虽然有极少数幸运的人最终还是被安排了一份永久性的工作,但是失业的人数在逐步扩大。这些没有被分配工作的年轻人被称为“社会青年”,他们被认为是这个时期的一个难题。居民委员会试图组织他们进行政治学习,参加一些“健康的”活动,不时催促他们自愿到农村安家落户。然而他们的人数迅速膨胀,处理他们的问题也就更加难。所以,同50年代的乐观情绪相比,城市里的年轻人和他们的家长在60年代发现,竞争十分激烈,情况又不断变化,想在此形势下计划他们的生活实在是太困难了。

对于那些已经在工作的人来说,其境况稍好些,但是气氛同以前不大相同。在“大跃进”之前,大家感到新的机会是对每个人敞开的,那些学习勤奋并运用于实践的人可能会在工作上得到提升,换一个更有意思的工作,或者每隔几年就可以在工资方面得到晋升,到了60年代,这种形势发生了变化。大多数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干同一种工作,工资冻结在同一水平,尽管当时还没有发生通货膨胀,他们已经在为能否养活越来越多的一大家人而殚精竭虑。虽然人们觉得自己的工作还是相当稳定的,也可从中得到皮毛的福利,但他们仍然觉着向下调的可能性比向上升的可能性要大。随着经济走出紧缩阶段,他们承认,他们的命运已经和单位未来的前途联系在一起,个人的努力和贡献不会使他们的境况发生多大的改变。的确,由于无法摆脱的政治运动仍在继续,阶级斗争一再强调,他们还是不得不担忧,是否会因为一句没有留意的言辞或行动而把自己置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这种气氛既未能产生多少英雄事迹,也没有使人们去钻研业务。在控制日益严格的基层组织,也就是工作单位中,人们趋向明哲保身,只求保住自己位置。开会时要注意留下好印象,同上级要搞好关系。总之,努力避免得罪任何人已蔚然成风。在这样的结构中,那些感到遭受虐待或凌辱的人还不能轻易地发牢骚或是一走了之,只能把怨气埋在心里,等到能够发泄的时候再一吐为快。1966年,这样的时刻来到了。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1966—1976年
在60年代初,几乎没有市民注意到即将发生的一场大动乱的苗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如党内知名知识分子发表的讽刺性文章,指导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指示被篡改,这些事被认为是其他人对毛权威的进攻。但当时的市民,如果确实已注意到这些事件,他们也会把它们看做中国政治潮流中的正常现象。即使对吴晗、邓拓和其他人的攻击到1966年初逐步升级的时候,大多数人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值得担心的理由。过去的历次运动常常是发生在文化领域,然后波及到其他部门,市民们个个身经百战,没有理由怀疑这是一次不同于以往的运动,没有理由怀疑他们以往的经验会在他们今后的日子里一无用处。只是到了1966年夏天,北京市市长彭真遭到清洗,红卫兵在北京举行大规模的集会和其他一些史无前例的事件发生的时候,他们才认识到他们要参加新的运动了。而后,市民们开始专心致志地观察事态的发展,既感到兴奋,又觉得忐忑不安。

“文化大革命”的发展过程众所周知,这里不再赘述。[49]我们的目的旨在评论“文革”对人们生活和感情造成的影响,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文化大革命”的影响是如此的复杂和多方面。不论这场运动是否已经成功,如口号所言已“触动人们的灵魂”,很显然,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各种各样全新的令人产生强烈情感的经历,成为市民们感觉的一部分——红卫兵在全国各地串联,揭露当权的领导人滥用职权和卑鄙的行为,中国共产党瘫痪了,抄家搜寻隐藏着的与毛主义纯洁性不一致的物件和标志,让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官员在愤怒的人们面前示众和丢脸,谴责17年来的许多文艺政策和作品,红卫兵投入到了夺权和派系斗争之中,在许多城市爆发了激烈的武斗,动用了机枪、迫击炮甚至坦克,军队干预了民间社会,老百姓的生活陷入空前的混乱之中。同以前的情况一样,人们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事件的反应有明显的差异。

对于许多城市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时刻,起码开始时是这样。他们不必再在竞争激烈的城市工作等级制中苦苦寻觅未来的机会,发现自己在更大更重要的舞台上扮演着新型的革命先锋作用。虽然大多数人仍然犹豫不决,甚至开始时有点担心,对他们自己的老师和党的领导人所犯下的“罪行”半信半疑,许多人很快发现,参加这些活动的报酬令人激动。他们不必整天再去学习,也不再受学校纪律的约束,他们通过在全国各地串联发挥着新的作用,在国家领导人面前游行,去那些他们慕名已久的风景点去观光,频繁地同其他年轻人交流思想和经验。他们有能力管理自己的学校,起草新的规章和制度,使学校教师和管理人员忍受羞辱,搜查机密档案,出版未经审查的小报。他们可以随便闯入别人的家里,执行搜查“四旧”的东西和参加其他“共产风”的活动——赋予一些街道和组织以新的更革命的名称。要求每个地方都张贴毛的画像和语录,毁损古代庙宇等。一些青年人甚至换了自己的名字,如把“梅花”改成“卫东”或“文革”等。红卫兵开进了工厂、机关和其他机构。为了他们的革命,他们随意改变宗教信仰,在有些情况下,他们甚至参加了当地的“夺权”斗争,大概最重要的是他们感觉到毛特别选中了他们在建立一个更纯洁的社会主义制度的努力中起主导作用。他们从一个曾被高度控制的政治新手,转眼之间进入了自由和权力的王国,在中国社会里获得一个有价值的地位——这条道路上的障碍似乎已经不再存在了。在这种狂风暴雨式的气氛中,年轻人的热情一旦释放出来,要收就非常难了,这一点已经不再有怀疑了。

然而,这些事情的展开,对不同年轻人有不同的影响。1966年已出现了派系间的分裂,导致了在1967年和1968年的暴力对抗,以后这种敌对情绪持续了很长时间。总的来看,阶级出身比较好并掌握了学生组织领导权的年轻人,倾向于组织比较保守的派别;而那些“中间”阶级(例如,小资产阶级和专业人员等)出身的,则倾向于组成激进的派别。后者认为“文化大革命”是证明他们的革命气概和对那些在学生集团内部曾对他们称王称霸的人进行报复的大好时机。奇怪的是,这场冲突造成的社会分裂正如1957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运动导致的社会分裂一模一样,尽管在这次运动中所使用的手段及其结果有明显不同。那些出身不好的学生在大部分时间里都靠边旁观了。因为他们看到即使他们参加了运动,也不会有机会让他们证明自己,也无法避免麻烦事。[50]由于派系间暴力冲突不断升级,城市状况日趋恶化。单位和居民区的大门都设立了警卫,以防受到外面的冲击,即使到市场去采购,弄不好就会被派系间的交叉火力击中,或被流弹打死。在这种环境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由于害怕和家长的恳求,从战斗中退出来,把战场留给双方那些勇于献身的参加者。

在工作单位,也发生了程度不同的骚乱,大多数“出身好”的人组成了保守派,打上中间标签的人组成了激进派,少数出身不好的人则试图置身于两派斗争之外。在单位里,派系之间还有其他的划线标准,如,年轻人对岁数大的,临时工对正式工,脑力劳动者对体力劳动者等,使得冲突复杂化了。[51]单位里发生的冲突比在学校要相对缓慢一些,因为成年人更关心生产的消长和他们自己的生命。但是,单位里实际上长期存在着不满情绪,现在“文化大革命”允许人们表达自己的不满,所以,在某些情况下,在单位里发生的一些冲突比起学校来更激烈,也更难以解决。在单位里由于起码需要保证生产,至少是断断续续的生产,因而派系斗争形势很尴尬,工作上要相互合作,吃饭时彼此避免接触,工作结束后,彼此进行恶毒的攻击,即便如此,一些成年人起初对“文化大革命”充满热情,因为他们认为这场运动反对官僚主义,反对特权;但是当真刀真枪地打起来的时候,他们比年轻人退得更快,许多成年人撤回到家中,和家人在一起,瞧瞧发生在他们周围的无秩序状态,思考着这一切对中国的前途将意味着什么。

“文化大革命”导致的政治后果是很复杂的。起初,这场运动带来了空前的自由。虽然一系列事件是由上面指挥的,但没有受到严格控制,中国共产党瘫痪了,崭新的、相对自觉成立的造反组织成为政治角色。中国政治局面变了。俱往矣(暂时的),那些严格组织起来的、强迫别人赞成现行政策的政治学习小组!代之而起的是,人们可以随意阅读官方的或是红卫兵的报纸,对各种活动也根据自己的兴趣决定是否参加,调查生活和查阅个人的档案材料以及参加其他一些自己认为是有益的活动。通过这些经验,他们了解了被隐瞒起来的权贵们的特权,官僚的腐败和相互倾轧,还有其他一些弊病。当他们四处串联的时候,在相当自发自愿的气氛中学习到了其他人的经验;他们对那些农民、临时工和许多人的生活留下深刻印象,因为这些人的生活同官方宣传所描述的实在是天壤之别。不同派系间热烈的辩论和同朋友夜半长谈,使人们更深刻地思考这个社会。对于城市居民来说,相当普遍的反应,是他们感到自己在“文化大革命”前太幼稚和容易上当受骗,但是,现在他们的“眼睛已经睁开了”。这是“文化大革命”所导致的一种反作用,即利用人们盲目的信仰最大极限地进行了动员,结果却使人们觉醒并形成自己独立的见解和意味深远的怀疑主义。

“文化大革命”也改变了人们对政治生活的思想状态。在这之前,大多数人觉得自己是受到信任的,不会有问题的,尽管他们承认官方的控制太严,对待阶级敌人太残酷。“文化大革命”以及之后进行的一些运动(例如,1968—1969年、1970—1971年,为进一步清除“隐藏的阶级敌人”而搞的清理阶级队伍和“一打三反”运动),使安全感和信任感逐渐让位于一种觉得当政者武断专横、惶惶不安的感情。阶级斗争范围逐步扩大,许多原本认为自己会免除政治危险的人,突然发现他们成为攻击的对象。例如,对许多干部和知识分子来说,蹲“牛棚”(在单位临时建起来的监狱)的经历,目睹父亲被押到群众大会上挨批斗时的情景,以及自己被强迫搬出宽敞的住房住进狭窄的茅草棚里,这一切使他们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了所谓的政治牺牲品是个什么样子。由于斗争范围不断扩大,就连那些普通体力劳动者和商店小职员也开始日益担心自己成为政治的牺牲品。[52]

不但政治受害者的范围在逐渐扩大,而且规则似乎越来越武断和无法预测。有的人在组织里花了多年时间同领导建立起信任关系,但是,突然之间领导倒了,下面的人便失去保护。政治的激进化,意味着过去人们曾以其指导他们的生活的规则和程序不再有效,在政治的海洋里人们感到茫然不知所措,随波逐流。在这种形势下,有可能讨好新的领导而获得安全,但由于北京的政治冲突错综复杂,千变万化,这是一个颇具风险的战略。有些人希望赌注下对了并积极参加到“文化大革命”后期的运动中去,还有一些人则以请病假或以其他方法“中途退出”,也有人淡泊地面对自己将来的政治前途。

这些年政治上的觉醒和受害者的不断增加同其他一些因素结合在一起(如林彪的死亡),增加了人们对高级领导人的怀疑和不信任。领导人的行为同过去的10年或是20年前相比到底变化了多少,谁也说不清。但是,人们已经清楚地看到了情况在恶化。领导人艰苦奋斗和大公无私的形象,开始被另外一种情感所代替,即权贵们关心维护自己的权力犹胜于关心造福社会。他们不仅能够而且也急于通过使用他们的权力和“后门”等手段,为他们自己和朋友以及家属谋取利益。新的领导人关心建立他们的地位和特权,正如被他们取代了的那些人一样。当老干部们恢复了职务的时候,他们似乎一心想着重新获得他们失去的种种特权,并且等待时机,报复那些曾经折磨过他们的人。因此,“文化大革命”增强了人们对官僚主义者骄横的敏感性,但在克服官僚主义方面并没有取得成功(甚至产生相反的效果)。50年代说干部的模范行为是促进民众对新的政治制度产生敬意的主要因素,70年代,对于干部所作所为产生厌恶,表明人们越来越对中国政治制度的幻想破灭。

政治领域混乱一团,经济状况也不断恶化。毋庸置疑,一部分人从中得到了好处——一些临时工在1971年转成了正式工,派系斗争中的胜利者被封官加爵,有些军人挤进了市政府机关,有些军人把他们农村的家属办进城市并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在医院里,一些护士干起了医生的活,卫生员干起了护士的活,而医生则不得不去清理便盆和擦玻璃。在这10年中,对于一般的市民来说,前景不妙,由于政治上的错误而被降级和受处分的机会比以前增加了。给职工的奖金和其他工资外的津贴变成了平均主义的分配方式,有的干脆被取消了,这样就打击了那些勤奋能干的人的积极性。工资晋级仍然被冻结着,只是在1971—1972年对那些低工资作过一些调整,因此,在长达15年甚至更长时期里,人们用同样工资来维持家庭的需求。

在这种形势下,社会上有几部分人清楚地看出他们的处境每况愈下。那些与海外华侨有关系的人在住房、获得消费品和其他方面都失去了很多特权,有时受到恫吓不敢去领海外来的汇款。许多有政治问题或是家庭出身不好的人被赶进了狭小拥挤的小屋或被停发工资,还有相当一部分人被注销了城市户口,全家被强制迁回他们的农村出生地(在许多情况下,有些人从未在那里居住过)。[53]到了70年代,有一部分人取得了他们失去的部分东西,但其他人又倒霉了。例如,军队开始交出政府和文职机构的领导权,官方的政策要求从农村招募来的军人在复员后必须返回他们土生土长的村庄,不能在城里安排工作。

除了前途不妙外,许多市民明显感到这些年的市场供应和生活水平在下降,一些诸如收音机和手表等东西似乎比以前更容易买到,但是这并不能使人们对食品匮乏的不满得到补偿:食品更少,定量更紧,采购花的时间也越来越多,越来越使人垂头丧气。一位嫁给中国人的美国妇女曾对当时的景象作过如下描述:

在长长的革命混乱的年代里,可以得到的生活原材料一点点减少。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们的饭桌上只有米饭和一个用花生油稍微炒一下的蔬菜……情况同饥荒不同,大米还有供应,但是想达到均衡饮食的标准已经是不可能了……几乎每个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几乎整天都在为吃饭发愁……研究如何使用肉票的最佳方案,成为家里每天谈话时的主要话题,一谈就是几个小时。[54]

一位曾在1975—1977年间生活在北京的澳大利亚学生,记述了当时在购物时最常听到的四句话:“没有”、“卖完了”、“明天再来”和“对不起”。[55]住房紧张也成为一个严重问题,因为50年代初兴建住房的势头未能保持下来。尽管加强了对农村向城市移民的限制,也无济于事。老房子一部分坏了,人们只得挤在更小的居住面积里凑合,那些想要新房的人得等好几年。[56]

“文化大革命”所产生的后果之一,是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城市分配制度趋于平等。在收入和获得消费品方面的差距逐步缩小。[57]然而,这种变化带来的社会效果并不像中国平均主义改革家们所预期达到的那样健康。当“馅饼”越来越大,每个人得到的越来越多的时候,那些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所得部分大得不成比例的时候,平均分配才是最容易的。社会底层的人们感到兴高采烈的时候,而上层人物也不感到不快,这正是1955—1956年向社会主义过渡时使用的战略。但在“文化大革命”的10年中,情况并非如此。对于城市居民来说,“馅饼”在一天天缩小,要实现平等,只有削减各特权集团的利益,使他们的生活接近其他市民的水平。这样,利益受损的集团感到不满意了(完全可以理解),而社会底层的人们的生活也未看到如何提高。作为一种推行平均的战略,它肯定引起了人们普遍的不满。增加社会平等并未能取得有意义的效果,因为在许多市民看来,显而易见的是分配制度本身就不如过去平等。[58]那些工作更努力和贡献更大的人并没有发现这种分配上的变化使他们的工资袋充实了或是使他们能得到更多的消费品——或许更重要的是人们发现那些有关系的人能够“超越这种制度”:他们能得到耐用的消费品、公费医疗、住房和其他一般人难以得到的紧俏物品。在当时供应紧张的条件下,每个人被迫去发展各种关系来满足自己的需求,有的人能“走后门”,他们比其他人更成功些。显而易见,那些身居要职的人在玩这种游戏时,肯定要比一般的市民强,对中国权贵们的不满也会随之增长。

在这些年,年轻人所面临的问题最严重。在“文化大革命”开始阶段,他们处在世界的顶峰;但是到了1968年,他们中很少有人能再获天恩。大多数人不是被匆匆撵到了农村就是被下放到边境地区安家落户,成为农业劳动者。在以后10年里,有1700万城市青年经历了这样的命运。上山下乡虽在当时是光荣的使命,而且政府继续以此作为处理城市过剩“知识青年”就业问题的一种有效手段,但是事实证明,就社会而言,这场上山下乡运动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许多城市年轻人发现他们难以忍受农村艰苦的生活条件,所以不久就开始违反规定,跑回城市里呆上很长一段时间。由于他们已经被注销了户口,不能再被合法地雇用或得到日常生活必需品的供应,他们不得不依靠家庭和朋友,或进行一些非法的活动。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这些返城的青年是制造城市犯罪的祸首。这些年轻人在城市系统中没有一席之地,在许多情况下,他们对“文化大革命”愤怨不已,这些都促使他们成了胆大包天的犯罪分子——对他们的控制比起对一般市民来要困难得多,甚至比控制城市的农村盲流都困难。由此而产生的大量问题使得当局不得不在很多方面更改过去的计划,甚至在毛去世之前就着手改变——提供更多的资金来安置青年人,特别是把送青年人到农村去安家落户的制度改为年轻人轮流到农村接受锻炼的制度,在农村干了几年的青年,如符合条件,就可以返回城市并给予安排工作。

除了以前的红卫兵之外,其他人也受到了变幻莫测的形势发展的影响。他们的弟弟和妹妹在这种学校制度下成长起来,其前途并没有什么保障。随着“文化大革命”时期教育制度的改革,他们很清楚他们不可能从中学直接上大学,其中大部分学生毕业后将送往农村。由于不再强调成绩,每人每年自动升级,学生学习成绩和在学校表现与来日的工作安排没有什么联系,因而城市的学生感到他们没有什么理由再努力学习,或是循规蹈矩,安分守己。无论他们的表现如何,对于他们的未来都不会有什么区别。其结果,是使那些仍然在校的学生逃学旷课和违法乱纪的增加了。家长非常担忧他们的孩子表现如何,但对于怎样才能使他们的后代遵守纪律,却又感到不知所措。有的年轻人和他们的家长忽然提出一条希望能够奏效的战略:培养他们体育或是音乐方面的专长,就有可能使他们对城里某个工作单位有吸引力。但是对于多数人来说,规划未来几乎是毫无希望的。一些年轻人开始请教算命先生或是寻找其他的神秘的答案来解决他们生活中的未知的将来。在人们普遍焦虑不安时,社会权贵们却能够给他们的子女在城里安排工作,或者把子女从农村“救”回来送去参军或上大学,这就加剧了人们对当权者的不满情绪。

“文化大革命”严重破坏了城市的社会秩序,但是如上所述,1969年大动乱阶段的结束并未能使社会秩序恢复到以往那种程度。黑市交易、非法买卖和投机倒把猖獗。在公共汽车和有轨电车上小偷肆虐,晾在外面的衣服及放在外面的自行车稍有不慎就会不翼而飞。人们在晚上独自行走时比过去更加害怕,一些耸人听闻的传说如抢劫、强奸、谋杀更令人毛骨悚然。也许最使人胆战心惊的是犯罪集团或“黑社会”开始在大城市出现,他们的犯罪方式同世界其他地方的一样——占据地盘,制造土武器,同敌对的集团进行火并。城市居民们越来越害怕到这些黑社会活动猖獗的地方去,他们也同样担心自己的孩子会受到这些黑社会势力的影响。比较而言,中国城市犯罪率比世界其他一些国家低得多,然而,中国的市民们已感觉到他们曾无限感激的50年代里的社会安全和公共纪律现在已是荡然无存了。

城市秩序的其他方面也下降了。随手乱扔垃圾和在大街上吐痰的现象比以前更常见了。尽管广泛宣传毛的“为人民服务”的口号,但是商店里营业员和饭店里招待员的态度却越来越差。在公共汽车上,人们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乐意给老人让座,汽车和火车也不如从前准时了,甚至连苍蝇、老鼠和其他城市害虫也都“杀回来了”,而在10年前或更早些时候,这些害虫曾得到较好的控制。也许有些看法不太确切,仅仅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人们的一种怀旧之情,但它的确表明了人们日益增长的看法:城市制度垮了。

“文化大革命”也是一场强行与无产阶级文化保持一致的巨大努力(官方说是无产阶级文化,但未详细解释其定义)。这种努力渗透到了市民们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红卫兵造反揭开了运动的序幕,以后几年的政策,又使这种压力得以保持下去。首先,这个政权不是自由主义的堡垒,因此,许多早年允许的表达形式、风俗习惯和文化物品,现在都被禁止了。[59]

1966年红卫兵破“四旧”期间,许多家庭的珠宝、祖传的神龛、圣经、老式的衣服、香水、古书和一些传家宝都被没收了。就连那些没有被抄家的人,也由于担惊受怕而将他们的门神、外国书籍、古典油画和其他容易引起麻烦的物品毁坏或是埋藏起来。这时候,在很多地方,即使连养金鱼、养鸟和其他小宠物也被视为“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每个家庭都必须在家里显要的位置张贴毛的画像,并用毛的语录作为家庭的主要装饰。在一些单位,人们每天早晨给毛跳“忠字舞”,回电话时先说“毛主席万岁”。[60]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人们走在大街上,随时都有可能被勒令停下来,如果他们的穿戴不符合无产阶级的式样,就会被剪掉头发,撕烂衣服。在有的单位,淋浴室甚至洗衣间和其他一些服务设施都被认为是过分地迎合了“资产阶级”的个人需要而被拆除。

书店和图书馆急忙把新近定性的禁书从书架上取下来,电影公司的影片和剧团也受到了同样剧烈的冲击。一些庙宇被损坏,寥寥无几的基督教堂被关闭,那些希望以任何方式参加宗教仪式的虔诚的教徒们,只有偷偷地在自己的家中秘密地进行。许多娱乐性的活动,如跳舞、郊外野营和一些业余爱好俱乐部都被怀疑有“资产阶级”倾向而遭到大规模的削减。当局还试图通过鼓励人们在传统节日加班,并禁止人们吃月饼、焚香、赛龙舟和其他一些因节日而举行的仪式,来阻止人们对传统节日的庆贺。在大城市里,火葬开始越来越普遍,只有在小城镇和农村仍然实行土葬。其他一些民间活动仪式也都受到了影响——豪华的结婚筵席、身着西服的结婚照以及传统的哀悼仪式等,在这些年都在禁止之列。女佣人、武术教师、魔术师和其他一些行业的人都发现,他们的职业因为与中国的社会主义毫不相干,所以都成了问题。在大城市里拥有不动产的私房主被迫交出他们的契约,然后开始为他们的住房付房租。小规模的有执照的小商贩和个体工匠前几年是可以经营的,现在又一次被禁止了;甚至一些集体企业也受到了严格的限制,不能给职工发放奖金。70年代对人口出生率开始进行严格的控制,人们生孩子和使用避孕物品情况都要检查,以防止城市家庭生育两个以上的孩子,到1977年一个家庭只能生一个孩子。(事实上,“大跃进”失败后,在1962年城市地区就推行计划生育,特别从1970年起在对计划生育的宣传和组织等方面都加强了。)

1976年前的一段时期,虽然有些限制开始有点松动,但“文化大革命”对大众文化产生的效果就是破坏以前的风俗习惯,要求遵循经允许的、范围有限的行为准则。人们在官方不断变化的要求方面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但是新的控制措施如此之多,不少人仍感到懊恼,他们眼睁睁瞧着传家之宝被砸烂,再不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去求神拜佛,再不能以他们认为合适的方式举行各种婚礼或是丧葬仪式。另外一个结果,是使人们的文化和娱乐生活近乎于枯竭状态。人们没有机会参与各种各样的活动,而是被强制性地反反复复参加一些范围很窄的活动,最典型的是组织人们翻来覆去地看革命样板戏。

允许搞的活动很少,在有些情况下这就意味着组织的活动确实不多了。而在过去,单位还经常在庆祝国庆节时给大伙发点好吃的东西,组织各种体育比赛,举办舞会和其他许多娱乐活动以示庆贺;到了70年代,有些单位在这样的重大节日只让职工听个报告,然后就让大伙回家了。学生们也发现,他们的课外活动和有组织的假期活动同过去相比少得可怜。娱乐活动上由多变少而产生的奇怪后果是:市民们在他们的业余时间,越来越退回到自己的家中和亲近的朋友的小圈子里,而不像激进派们希望的那样投身到大规模的集体事务中去。

所有这些变化对家庭生活的影响是复杂的。在“文化大革命”开始阶段,人们已明显感到紧张。年轻人参与了红卫兵的活动,父母为他们担忧,甚至吓得心惊肉跳。在有的情况下,这些活动使年轻人同他们的父母发生了直接的冲突——参加破“四旧”的活动,到他们自己的家里翻箱倒柜进行搜查,谴责他们的父母甚至同他们断绝关系。有时,对不同的派别的同情或是政治观点上的分歧,也造成了夫妻间关系的紧张,有的甚至导致了离婚。以后,家长们因无力帮助孩子们免去农村或是不能帮助孩子们计划生活,又感到痛心疾首,家家都在为那些在农村的孩子们能否在这几年中料理好自己的生活而担忧。许多成年人也被迫离开他们的配偶和子女,被送到劳改机构或是“五·七干校”进行“改造”。

尽管有不少高喊无限忠于毛泽东的浮夸之词,然而总的来说,这个时期的家庭的关系和彼此的热爱还是得到了加强,而不是削弱了。例如,家里有一个人遇到了麻烦,全家人能休戚与共分担厄运,他们面对歧视,全家人抱成一团,同仇敌忾。我们已经说过,这个时期娱乐活动贫乏也加强了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关系网和“走后门”的重要性,也鼓励着人们依靠亲属,而不去遵守官僚的规章制度。或许最重要的是,由于严重的破坏和生活贫困使人产生了寻找盟友和寻求保护的需要;但是由于政治风向的不断变化,许多以前的同盟者不在了或不再可靠了,在处理各种变化无常的生活时,人们比以前更越来越多地依赖于家庭成员和亲密的朋友。因此,在这期间,许多家庭都发现,家庭成员之间的亲情日益密切,家庭也更有力量和更加稳固。然而,尽管各个家庭全力以赴,他们还是发现一些重要的家庭目标是难以实现的。使家庭更加富裕,家庭成员能生活在一起,看着儿女们建立家庭并开创他们的事业,以恰如其分的方式庆祝家中喜事——所有这些都是人们希望有的家庭目标,而在“文化大革命”10年中,这些非常基本的家庭目标都经常被挫败,难以实现。

值得一提的是,在那个时期,一个非常重要的亲属关系遭到严重的损害——城市居民和他们的农村亲戚之间的关系。为对付城市生活的压力,一个人当然首先要靠自己的家庭,住在本市其他地方甚至在其他城市里的亲戚也常常给予帮助。许多市民都能讲一些这样的事:在其他城市里的亲戚如何寄来了“小心轻放”的包裹,里面装满了那里供应比较丰富的物品;通过他们在那个市里的个人关系请专家大夫做特殊手术或是提供其他方面的帮助。但由于当时的其他一些因素,正如我们已经提到的——对移民的限制,城里禁止土葬,禁止祭祖,工作紧张以及工资收入和生活方式的不同等原因——使得中国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差距逐渐扩大,形成了两个独立的世界。[61]一个人同其故乡的纽带关系,同农村的密切联系,是以前传统的中国城市的显著特点,但是在革命后30年来,这种特点越来越不明显了。这里有一个非常具体的例子,1952年一位观察家在上海曾写道:“当春节就要到来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老人们都走出乡村,肩上扛着年货,到城里去看望他们的子孙。”[62]这位观察家提及的这种走访活动,常常要持续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城乡亲戚之间相互馈赠食品、礼物和其他人们喜闻乐道的东西,但是到了70年代,这些现象就很难再看到了。

1976年毛去世时,许多重要的支持政府的力量都被侵蚀了,各种对政府的不满情绪在歌舞升平的表象下积聚起来。这时期严格的政治控制使得这些不满隐伏下来,但是偶尔也有一些地方发生动乱,一些罢工活动、老年群体的抗议以及其他的类似事件确有发生。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问题成堆,1976年的几个月里,周恩来、朱德和毛泽东相继去世,再加上毁灭性的唐山大地震,更加剧了人们对未来前途的忧虑。

毛泽东以后的中国,1977年及1977年以后
随着毛的去世和一个月后毛的激进的支持者“四人帮”被捕,中国领导人在工作中不能不感到危机。危机来自多方面:人们工作不积极,党的权威被削弱,权贵们搞特权遭人民憎恨,供应匮乏又怨声载道,青少年犯罪不断上升和其他紧迫问题。后来改革开始。改革采取旨在处理这些危机的多种方式:揭露和谴责由于“文化大革命”所带来的灾难,削减把城市青年送往农村的计划,逐步建立各项法规,对西方贸易和接触实行新的开放政策,放松了对通信、文化和私人企业活动的控制,努力恢复“文化大革命”前的教育制度和重新激活可预见的机会结构,重新强调尊重知识分子以及努力降低阶级斗争的重要性。总之,一种痛苦反思中国缺点的气氛取代了“文化大革命”十年中那种革命的自满热情。

在经济领域,毛去世后,食品和工业制品供应方面都有改进,人们的抱怨少了。1977年以后工资增加了几次,工资长期冻结的局面宣告结束;劳动者又可以通过奖金和计件工资等方法,增加他们的收入;加快了城市住房建设,给那些住房条件恶劣,早该分房的人解决了住房问题;总的来看,这些变化是受欢迎的,虽然期望得到的东西很多,一时还难以得到充分的满足。

在人员流动和提高地位方面,大批曾遭受污辱或被降级的人得到了平反和提升,许多有技术的人重新找到了更适合他们的工作,使他们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海外华侨和知识分子等恢复了他们往日的特权,有的人甚至由于补发工资或房租,而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横财(事实上,这种补偿从1977年就开始执行了)。加速为下乡青年在城里安排工作,对城市应届中学毕业生下放到农村去的压力有效地取消了。由于恢复了考试竞争、重点中学、从中学保送上大学等制度,城市青年们感到,要想以后获得一份光宗耀祖的工作,现在主要必须清除一系列影响成绩提高的障碍。表达个人的喜好和事业上的理想不再受到责难,有极少数的人甚至可以出国深造。以前绝对禁止私有企业和限制集体企业的做法业已否定,人们开始大量地以私营方式开饭馆和做其他服务行业的生意,集体公司也如雨后春笋大量涌现出来,吸收了绝大多数还是第一次谋职的城市青年。这些变化以及在城市里农民“自由市场”的重新开放,给原本单调的城市生活注入了些许生机。

一些其他因素使市民们对眼前的变化并没有像当局希望的那样感到心满意足。比如说在1979年之后,肉类、蔬菜和其他基本食品的价格上涨,政府控制物价显有难色,引起通货膨胀新高潮,使许多市民感到纳闷,他们增加了的工资究竟能使他们多买多少东西。尽管那些获得平反和恢复先前地位的人感谢他们获得的改进,但他们主要的情感往往依然是为自己辩护。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感激之情又被怨恨冲淡。同时,由于变化缓慢和官僚们在这些变革问题上无休止的争吵,许多人又感到着急和愤怒。

基本的问题是事实上所有的人都感到他们早该获得这些改善了,但是在实施这些改革措施中,有一部分人受到青睐,获得了实惠和特权,其他人却没有,从而引起更多的妒忌和怨恨。1977年以后,人们在单位里花费了无数时间开会讨论谁应该涨工资,谁应该得奖金,有时一些没有被评上的人甚至在同事和上级面前声泪俱下,向他们诉说如果这次他们评不上,今后生活将会如何艰难。那些不在评选之列的人当然不会心甘情愿,有时他们会以别出心裁的方式来表达肚子里的怨气,比如在工厂烧热水的锅炉工,用停止供应热水的办法来告诉其他人:他们对生产也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63]因此,相当数量的市民开始意识到,他们并没有从这些变化中得到足够的利益。在当时怀疑一切的气氛中,认为官僚和高级知识分子比一般老百姓得的好处多的观点被广泛接受了。之后,当局要“砸破铁饭碗”以提高企业效率,解雇或开除那些素质不高和调皮捣蛋的工人,这些都使工人感到了威胁。

对于那些工作还没有着落的年轻人来说,在这种形势下,他们更是心急如焚。逐步停止“上山下乡”运动,起码使他们不再担心会被流放到农村。但是大部分过去积极要求下放到农村的人仍然被困在那里,他们对自己的命运感到伤悲,当1978—1979年“民主运动”爆发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些人溜回城市并参加示威游行。即使那些能找到工作的年轻人也发现,他们大多数人都只能在集体或是新恢复的私营单位工作,这些工作大都收入微薄,没有名气,几乎没有福利,更谈不上什么前途了。因此,一些年轻人虽然从农村返回了城市,但是在许多情况下因为不能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以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感到怅然若失。由于被困在不体面的工作岗位上影响一个人的一生——不仅在收入方面,而且还在住房、找对象和其他方面——有些年轻人干脆拒绝接受给他们安排的工作而甘心待业,寄希望于最终能考上大学或是重新能被安排一个较好的工作。

改革后的学校制度,使大多数城市学生一心想上大学,然后在当时中国号召的“四个现代化”的进程中做一名备受尊重的专家。[64]但是,正在变化中的人口形势,使得这种竞争比过去更加白热化。1965年,超过40%的应届高中毕业生都可以上大学(在1953—1956年曾达到100%),到70年代末,能够顺利上大学的不足4%。[65]所以在毛泽东以后发生的变化恢复了一个清晰的机会结构,给人们以想象和希望,但只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希望而已。1979年以后,当局开始着手处理由此而带来的问题,如把一些普通中学改成职业或技术学校,鼓励父母提前退休以便让自己的儿子或女儿接替。然而,如何安置大批失望了的城市中学毕业生(现在称之为“待业青年”而不是“知识青年”或“社会青年”)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

在70年代,市民们感到前途暗淡,也可以从另一个方面诠释为什么官方的计划生育政策能取得不同寻常的成功。这期间,在有的城市出生率下降到10‰。根据官方的说法,这个成功应该归功于计划生育运动本身。“文化大革命”的混乱秩序使计划生育政策受到挫折,1970年以后,这项政策逐步走向严格,每对夫妇只能生两个小孩,并为实施该政策而建立了严格的奖罚制度,采取避孕措施有时甚至连妇女的月经期都受到了单位和邻居的监视。但是官方的这种要求忽视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城市的出生率从60年代初就开始下降,到1971年已经降到很低的水平,此时官方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正出现方兴未艾的势头。[66]由于人们对自己的孩子所面临的未来茫然不可预见,再加上住房和日用消费品短缺,以及由于女性普遍都有工作而加重了抚养孩子的沉重负担,使得限制只生两个或只生一个孩子能被许多市民接受,因此,甚至在政府对他们提出这种要求之前他们就已经这样做了。[67]

在任何复杂的经济生活中,都存在这样的难题:已有的物质产品和机遇与人们的愿望之间很难完全一致。而在中国,两者之间的悬殊所带来的后果,尤其令当局感到棘手。例如,长期被抑制的需求更刺激了愿望的增长,其增长速度之快使当局很难满足其要求,原以为作了一些改善能使大家感激涕零的,但由于水涨船高的原因,人们感激的程度减少,甚至没有了。另外,个人有了表达自己志向的新的机会,也可以倾吐自己的苦情和同情别人的遭遇;这样市民就知道原来有如此众多的人跟他们一样都有被剥夺感。社会主义的性质使得这种情感在政治上具有重要性,因为在这种制度下,国家就应该给人民提供更多的福利,所以当他们感到本应得到的被剥夺了的时候,他们就责备国家,而不去怨天尤人、叹息自己命运欠佳或埋怨自己本领不济或是其他什么“外部”因素。

最近的研究结果表明,愿望受挫本身并不能产生反抗或革命,但是由于人们备受挫折和对权贵们特权的不满,要说服他们勤奋工作和驯服听话就甚不容易了。今天,中国当局或许同意观察家R.H.托尼在1932年所作的结论:“中国的政治势力就像中国的河流一样。河水对河堤的压力已经很大,但却看不见;只有等到洪水决堤的时候,才看到压力何等之大。”[68]

对毛泽东以后政治领域的变化也可作与此相同的评论。政府试图翻开新的一页,从而使个人重新感到有了相对的安全,不再会成为政治牺牲品,相信政治机构的公平和效率,尊重共产党和国家的权威。但是,这时期采取的一些变革在某种程度上恰恰起了相反作用。对当局在“文化大革命”十年所实行的镇压和其他错误的揭露,不断增长的言论自由和对政府公开的批评,这两者结合在一起,使人们产生这样的想法:中国的政治制度存在着腐败,并在交流中发现不少人也赞成这样的观点。对中国政治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成为一股潮流,制定法规、整党及新的规章制度和程序皆不能阻止这种潮流扩展。70年代后期和进人80年代以后,中国几乎所有的城市尤其是大城市,普遍出现了当局陷入危机的迹象:政治性小册子的发行量减少到最低限度,学生对要求他们上的政治课极其反感,在年轻人中进行的民意测验显示,他们对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普遍产生怀疑,对权贵们的“特权”表示愤怒。迈克尔·林赛早在1950年就注意到,在中国政治中,两种相互对立的倾向在交战,“一方面是理性的思考,良好的管理和对普通人的尊重;另外一方面是盲目信奉教条,官僚主义,蔑视个人……中国发展的道路可能因哪一种倾向占主导地位而完全不同。”[69]到1979年后期,许多市民遗憾地发现上述第二种倾向在中国政治中占了上风。

1979年之后,政府对这诸多问题的一个反应是再次处置持不同政见者——逮捕著名的持不同政见者,取消了宪法中的“四大自由”,组织对那些偏离正统路线太远的作家的批判。对有些市民来说,这些行动证明了当局更感兴趣的与其说是对中国社会问题进行彻底反思,不如说是维护其对人民的控制。在这方面,由于1957年以来的变化,公众对官方镇压措施的支持与反右运动时相比要弱得多,一部分市民不顾批评会受压制的漫长历史教训,仍激烈地发表批评意见,这说明人们已经感到因发表不同政见而沦为政治的牺牲品的可能性似乎比过去小了。

政府试图采取一系列措施,激发人们参与政治活动的热情:召开工人代表大会,举行无记名投票直接选举地方和县级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以及其他方式。但是,在70年代发展起来的怀疑主义使许多城市居民不相信这些机构能拥有自主权,不相信党能容忍敢坦率批评当局的人进这些岗位。由于市民们经历了这些年来的许多事件,所以许多人都恢复了过去对政治的传统观点——政治是个不可预知的和危险的领域,必须尽可能地避免卷入。结果是政治气氛发生了重要变化。市民急切地要求加人中国共产党的人比以前少了。在50年代和60年代初期,人们竞相表现自己的积极性,那些被认为在政治上“落后”的人常常处于遭受污辱的危险之中,而到了70年代末,感到孤独和被人看不起的恰恰是这些积极分子。官方的政策帮助促成了这种局面:官方赞美专家们的贡献和威胁要降那些文化水平低的干部的级。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又制造了一群心怀不满的人——数以千计只凭政治积极性为自己赢得名声,结果感到他们地位受到威胁的人。在80年代初,至少部分强调加强政治工作和“红”的美德,也许对这些人从感情上来说是一个安慰。

植根于“文化大革命”的犯罪和青少年犯罪,到了后毛泽东时代还在延续,这使人们感到担忧。的确,逐步结束城市青年上山下乡计划和允许满腹牢骚的青年返城但又不能安排他们充分就业,可能又加重了城市犯罪问题。1979年以后,由于新的新闻政策允许对大的犯罪案情进行报道,加之对执行新刑法所作的广泛宣传,人们感觉到的犯罪危险或许比真正的犯罪率还高。人们留恋过去的好时光,那时候他们能在夜间独自一人无忧无虑地散步,公共道德水准极高。在毛泽东以后时期,这种怀旧情感依然很强烈。

1976年之后,人们对文化生活和风俗习惯的倾向,总的来看大多数人采取了比较积极的态度。前10年对文学和艺术非常荒谬可笑的控制以及强行用刻板的社会主义清教徒式的习俗进行统一,不仅使文化生活不能满足城市居民的需要,而且强迫市民取消了怀有情感的风俗习惯和行为方式。当种种限制在1976年稍稍放松之后,效果很大,变化明显。新的文学和艺术作品层出不穷,虽然按国际标准还不够大胆,但是显然已经冲破了原来的条条框框。爱的感情,既不是十全十美的好人也非十恶不赦的坏人,悲怆的结局——这些和其他因素都推动了中国文学多样化的发展。书店、电影院和舞台上开始出现斑斓的色彩——许多禁书和新作品问世。西方著作被允许引进的规模之大为过去30年所未见。外国的书籍被翻译成中文,外国的电影和电视节目也可以公开上演,外国电台的广播也可以再次合法地收听(虽然台湾电台和香港电视节目仍被排除在外)。对于城市群众来说,实现由《红色娘子军》到《大西洋底来的人》(一部美国电视连续剧)的转变是个令人惊叹的变化。

被忽视了的单位里举行的文化和娱乐生活也重新开始受到重视——学校课外活动丰富多彩,单位的聚会和社交活动增加,等等。宗教活动也开始被当局再次容忍,朴素的传统节日庆祝活动也得到了恢复,有的家庭又重新养起了宠物,还有其他一系列曾被禁止了的民间活动都开始复活了。在家庭仪式方面,有的市民迫不及待地利用对自由主义放宽限制之机,在婚礼或丧葬时大肆挥霍浪费并举行一些复古的仪式。总之,随着人们从过去那种僵化死板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当时在社会生活和风俗习惯等方面出现了一种好像一切都“变活了”的趋势,而且不出所料,这种转变很快便会引起官方的注意,因为他们认为这种变化走得太远了,官方劝阻举行豪华的结婚筵席或效仿西式风尚及毛泽东以后时期出现的现象。自由化的趋势并没有扩展到所有的领域。如前所述,就在这个时期,老百姓传统的多子多孙的愿望受到极其严格的限制,当局实行了奖罚分明的措施强制性推行一个家庭只能要一个孩子的政策。

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变化,也受到广泛的欢迎。一部分变化是人际之间那种极端偏执和小心谨慎情况有了缓和。偏执和谨慎是以往紧张的政治局势造成的。但是,毛泽东以后时期的政策允许很多家庭把他们的子女从农村“领回来”;使大批被强制性工作安排而同其配偶分居的干部夫妻团聚,俩人并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大批曾被污辱的人得以平反昭雪,并可以着手修补被破坏了的亲属和朋友关系;那些在政治压力下被迫离婚的夫妇破镜重圆,甚至出现了一个复婚的小高潮。此时,在许多方面,市民们都可以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正在逐渐恢复接近正常状况。当然,人与人相互接触和联系的恢复在某些情况下,起了使人们交流怨言和痛苦经历的效果,对政府当局来说这种变化的含意就变得忧喜参半了。

在毛泽东以后时期,开始重新评价城市在中国发展过程中的作用。长期以来控制城市发展特别是控制大城市发展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成功。虽然没有系统发表城市人口的统计数字,但是很显然,在共产党统治下,城市发展的速度大大超过总人口增长的速度。1953年城市人口占总人口的13%,1964年上升到18.4%,1982年上升到20.6%。[70]而且鉴于城市地区本身有特许权力的性质,如果不是那些年对农村流入城市移民的严格限制和把“过剩”的城市居民放逐到中国的农村地区的话,城市的发展速度一定还会更快。虽然有的城市如北京和武汉等发展迅速,但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的人口增长速度还是受到了一定的控制,所以它的“老大哥地位”——它在城市总人口中所占比例——事实上下降了:1953年为8%,到1982年下降到4%。[71]

然而,形势的发展使人们越来越认清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对城市发展的控制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这些代价的一部分是几年中成千上万的人被迫离开城里家庭而产生的愤怒和痛心,以及那些最终返回了城市的人生活遭到的破坏。但是官方和政策也并没有达到其促进城乡结合的目的。到了70年代末,城市居民在生活水平和生活方式等方面同农民发生了很大的差异,这种差别比1949年之前要明显得多。被剥夺了种种城市里才可能有的机会的农民常常对城里人抱着一种不满和轻蔑的态度。[72]或许同样重要的是毛泽东以后时期的领导人发现,中国的城市在刺激经济发展和革新方面,没有起到它们应该起到的促进作用。虽然这些领导人没有拆除反对农民永久性向城市移民的障碍,但是他们采取了步骤加速城市企业的发展速度和创造力,称赞大城市的主导作用,使许多中小型城市对其周围的农村地区进行直接管理。这些措施表明,他们逐渐开始意识到,以前的政策防止了中国会像发生在第三世界其他地方很普遍的城市无计划的蔓延和过度城市化等问题,或许由于同样的原因,他们也阻碍了整个经济的推动力,不仅仅损害了城市。究竟城市在中国未来的发展中应该起什么作用,仍将是今后有争议的一个热门课题。

结论
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情况已经很明显,创立一个有高度组织性的、平均主义的、艰苦朴素和生产性的城市社会的设想已出现了偏差,其结果是市民们远非像当局希望的那样都能够积极参加和投身到建设之中。50年代成功地开创了一个新的城市形式,但是20年过去之后,人们不得不痛苦地对其错误进行重新评价,并努力寻找使城市摆脱困境的新答案(或恢复旧答案)。

中国在进入80年代之后,城市人口的情绪也不是千篇一律。多少年来世事和政策几经巨变,使人们产生了不同的生活经验,几代人的经历迥然不同,不同经历的人对毛泽东以后时期城市的发展又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我们无法在此对这些差异进行详尽的分析,但是勾画一个粗略轮廓还是可以一试的。[73]

对于那些年过花甲的人,特别是那些已经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的人,他们有一种普遍的失落感,即他们的阳光日子到此结束了。他们中有的人能够过着富裕悠闲的生活;也有的人回忆往事徒增伤悲,认为自己大部分才智在新社会里白白浪费了;还有些人则是苦了一辈子。进入80年代以后,四个现代化和未来对他们吸引力也不大,他们像其他社会里的老人一样,只是从家庭和朋友那里得到一点简单的乐趣,安度晚年。虽然很少有人能像传统上大多数人孜孜以求的那样无忧无虑地走完他们最后的路程——例如,他们大多数人得帮助儿女们照料孩子,做点家务,以便让儿女们更专心致志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但是,他们享受的社会保险和乐趣仍是很多的。大多数城市老年人都有退休金,享受公费医疗,同成年孩子中的一个生活在一起,由孩子照料并负责他们的后事。他们中大多数人仍然保持着与邻居和以前的老同事的社交往来(政府对城市居民的居住和职业流动的限制加强了这种关系)。因此,尽管有许多例外,但总的来说,城市老年人和比他们年轻的人相比,倾向于安于现状。通过下面一段这个年龄段的人对毛逝世的反应的叙述,可以印证我们以上提出的论点:

老人们总把现在跟过去相比,过去的(旧) 中国到处是疾病和饥馑、成群的乞丐和失业的游民。(现在)尽管供应不足,还有腐败现象和政治上的不完善,但大多数老人都认为,毛主席的社会主义给他们带来了比较好的生活。对他们许多人来说生活改善很小,但这关系不大。他们对毛充满感激之情,当得知毛逝世的消息后,他们像失去了自己的父母一样悲痛欲绝。[74]

80年代初,那些当时40—50岁的人,大多数是受所谓“辉煌岁月综合征”影响的一代人。他们大多数人在1949年后不久就走向成熟并开始工作,并且被卷入到这个时期乐观主义的洪流之中。当时他们认为新政府残酷无情,要求严厉,但是这个政府创立了一个比较好的社会,并为人民带来了比过去好的生活。他们为当局贡献了自己的力量,并使自己的理想服从于国家大目标;但是现在许多人感到幻想破灭了。他们现在置身的社会,并不是他们当年努力工作而为之奋斗的社会,他们为发生的错误感到痛苦。他们这代人中许多人也感到愤愤不平和失望,但同时,大多数人并没有与这种制度一刀两断。风华正茂时代不平凡的经历,又使他们对过去怀有深深的眷恋,他们思念过去的一切并想着什么是本应该发生的事情。因此,虽然他们对现在的趋势和官方的说法抱着怀疑的态度,但是许多这个年龄段的人仍然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75]

在80年代初,那些三十来岁的人对各种问题的看法则有点不同,尤其是那些红卫兵出身的人更是如此。同样,他们也是在一个充满乐观主义和革命热情的气氛中成长起来的,虽然比起其兄姐来,他们经历了一场更为激烈的竞争。由于他们难忘早年的乐观主义和信念,他们1966年以后的生活现实却是对他们最无情的打击——派系间的暴力冲突,农村的流放生活,在受教育和婚姻方面的失望,以及最终虽返回城市却干的是城市里最没有地位的工作。他们这些人普遍感到被人欺骗了,进而对他们生活中的制度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并敢于批判这种制度。尽管其中有一些人的运气不错——上了大学或是在国营单位里有份有保障的工作——但对这制度也敬而远之。1974年著名的李一哲在大字报上发表的一席话,或许是对他们这种情感的最生动的表述:“我们是所谓‘不畏虎’的年轻人,但也并非不知道虎的凶残,甚至可以说,我们是被那种动物吞噬过一回,但终于咬不住,吞不下去的余生者,脸上留着爪痕,不是漂亮人物。”[76]

在70年代和80年代初结束学业的年轻人又展示了另外一幅不同的画面。他们在被破坏了的教育制度和经常发生运动的经历中,与比他们岁数大的那批人不同,他们没有被灌输进去多少乐观主义和信念之类的东西,况且那年头不断变化的标准和不可预见的事情的发生,使他们中许多人学会了对竞争对手进行恫吓和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由于这个年龄段的人起初的愿望就不太高,因此,他们的失落感和不满与那些岁数较大的人相比就明显要少一些。但与此同时,政治口号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感召力了,他们中的许多人对获得消费品和在某种程度上异乎寻常的生活方式更有兴趣,他们的表现使那些岁数大一点的人感到震惊。这些年轻人中许多人对政治漠不关心,与其去抗议,不如躲得远些。[77]

最年轻的市民,是那些在80年代仍在学校读书的学生——政府努力通过重新建立各种规章制度、加强组织纪律性和灌输道德教育等方式“拨乱反正”,给学生提供更多的可以达到的目标和机会。这种努力将会取得多大的成功,政府将如何为他们成年后提供更好的生活才能满足这一代人的期望,尚未可知,仍有待于观察。

在“文化大革命”后对过去的30年重新评价时,首先一个问题便是过去到底错在哪里,一般人分析认为,应该谴责激进分子,特别是毛泽东,因为他发动了“文化大革命”(和在此之前的其他错误导向的运动),破坏了人们正常的生活,摧毁了人们的希望。通过对以往城市状况的回忆,我们不难发现,这种分析实在是过于简单了。推动或是打击了公众对于政治制度热情的因素是非常复杂的,而非这种观点所能一言以蔽之的。

1949年后,在相当广的范围内,当局设想以加强组织制度的密度和对理想信念的灌输为出发点,就能成功地解决城市问题。这种假设忽视了这样的事实:人们不同的价值观念和志向构成对政府当局的不同反应。1949年初的中国城市居民已经不是“一穷二白”、准备吞噬领导意志的大众了,他们抱着具有悠久历史的价值观念和志趣,这些价值观念和志趣使他们对新制度抱有各种期望,其中包括希望国家强盛和政治稳定、经济有保障、平等和机会;关心控制犯罪、卖淫和其他社会罪恶;急切希望政治上获得安全和信任;希望能有丰富的文化和娱乐消遣活动;渴望有良好的环境,使他们能完成和保持人与人之间的密切关系。在50年代形成的相当高度的乐观主义态度和信念,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人们普遍认为,这些愿望在1949年以后实现的比以往任何时期都充分得多。同时,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新政府采取了大量的行动和计划的结果。后来这种美好感情给破坏了,同样是因为人们日益感到这些理想不再可能实现了,日益感到政府的做法应当受到责备。

然而,这种感情的变化,不纯粹是激进政策和错误导向的运动的产物。其中导致这些变化的有些因素,诸如不断增长的人口问题和官僚结构老化问题,都是在乐观的50年代发生的事件触动下长期发展而逐渐形成的。其他有问题的政策——例如冻结工资或限制人口流动——也不单纯是激进的运动刺激的结果。另外,有些激进的事虽被毛泽东以后时期的领导人谴责了,但在当时还是很得人心的——例如,1957年对右派的镇压,“大跃进”初期的总动员以及“文化大革命”对官僚特权的打击。

此外,认为50年代公众对政府的支持到80年代完全消失了的观点有失偏颇。尽管在早些年,许多城市居民历经了苦难和生活没有保障,但是支持政府的强大力量仍然存在。一部分原因是中国有对统治者表示尊敬的传统,对新政府也抱一定程度的“假定政府是无辜”的希望。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仍然有千百万的城市居民——特别是在干部和体力劳动者中——认为虽然遇到了不少困难,但由于革命,他们的生活好多了,比以前更有保障了,他们依旧希望带来这些改善的政治制度能处理好中国的新问题。那些享受公费医疗、购买新电视机、看着他们的邻居组织起来打扫卫生消灭苍蝇,或是安排他们的子女接自己班的城市居民仍念念不忘社会主义给他们带来的好处。

最后,还有一个对当局支持的主要力量同其他力量一样还没有受到侵蚀——对国家的强大和独立自主感到骄傲。在许多方面,80年代世界舞台上的中国,与50年代相比,她更强大更有力量,中国人一个世纪以来念念不忘国家所蒙受的奇耻大辱和被出卖的历史,作为后代,他们对中国强盛的每个迹象都感到由衷的自豪;无论是其驻联合国代表富有成效的演讲,还是外国元首怀着尊敬的心情到北京朝圣,或是中国人在国际排球锦标赛上取得胜利(与此相反的另外一面,则是做中国人的羞耻感和潜在的社会不安定因素。当中国人感到中国的一些决策失误或被外国污辱时,他们感到羞耻)。

也应该注意的其他一些方面是,在中国政治的激进阶段,人们的民族自豪感比其他温和阶段都要强烈。例如,在“文化大革命”10年中,中国进行了成功的(普遍看法是这样)反苏斗争,结束了外交孤立状况,恢复了在联合国的席位,发射了人造地球卫星,大批的外国领导人——从理查德·尼克松到其他第三世界革命家——访问中国。毛泽东以后时期,中国仍然相对落后于其他东亚发展中国家,而且越来越明显;中国失去了对柬埔寨的庇护;同越南人进行了一场被认为是比较不成功的边境战斗;整个国家又陷人新的来访者浪潮中,来访的外国人不再是来寻求革命的真理,而是来要中国让步、从中国攫取利益的(这是自革命以来从不曾允许的)。[78]如果强烈的爱国主义仍是人们支持政府的关键因素,那么将中国向世界开放的政策就会使当局恢复公众对它支持的努力遭到破坏。

后毛泽东时期的领导人所面临的问题,是“所有中国共产党的臣民”展现出来的、一旦被破坏就难以再修复的问题。他们要重建50年代的乐观主义精神和赢得公众的支持。但是,那时赖以产生这种气氛的条件已经不可能再恢复了——受教育的人不多,需要建立一个新的官僚机构并配备相应的工作人员,抗日战争和国内战争结束不久,人们记忆犹新等等——因此即使恢复以前政策也不会达到预期的目的。无论是加强组织纪律性还是进行新的思想教育运动,亦都将于事无补。只有在更广泛的领域里,想法满足城市居民的基本价值和需求,才有可能克服革命成功以来的三十多年中积累下来的各种危机。这种努力在90年代和以后更长的时期,将是一场对中国的精英们的技能的挑战。